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64章 無明 (1)
    納涼這個詞在蘇州叫做乘風涼。乘風涼,乘風涼,妙就妙在一個風字上。可今天沒風。丁校長不管有沒有風,風涼還是要乘的。

    籐椅是老式的,扶手上有個放茶杯的圓洞;玻璃杯也是老式的,白底拉花,五彩繽紛,像衣袂飄飄的美人。丁校長將冒著熱氣的杯子坐進扶手——那個圓圈就像一隻手,扶住了「美人」腰,然後輕輕坐下。輕是丁校長的感覺,可籐椅覺得自己被壓死了,嘎吱嘎吱叫救命。丁校長搖搖頭,也是一把老骨頭了。

    這是小區裡的一條過道,寬不過五米,長約兩三百米,開放式的。說是開放式,其實有門,只是,24小時大敞著,就像一條小巷,任人進出。於是,人們就給通道起了個名字:無名巷。意在諷刺虛設的門衛。後來,有高人說,不如叫「無明巷」吧。人問,什麼叫無明?高人說,有慾望就有煩惱,煩惱就是無明。人們頻頻點頭,是啊,慾望了,煩惱了,世界就黑了。

    這個高人就是丁校長。

    「無明巷」一邊是清一色的五層樓,一邊是小河。小河是從馬路對面穿過來,一副不問世事的樣子。如今丁校長也可以不問世事了——不再有惱人的潛規則,複雜的人際關係,沒完沒了的做秀、忽悠和考評。可凡事總有利弊,當他離開那個位置後,所謂的朋友圈幾乎全軍覆沒。

    丁校長拿出手機看了看,它一直很安靜,彷彿它也退休了。身體一仄,將手機塞回褲兜。

    他今天穿了一條薄型牛仔褲,褲腿在小腿下,類似於女人的七分褲或是九分褲,只是褲腿沒那麼窄,上身一件白色T恤,腳下是一雙包頭的牛皮涼鞋。一會兒,胖嫂嫂准說,丁校長,你真精神啊,又年輕又精神。我家女婿比你差遠了。

    「我家女婿比你差遠了。」這是什麼話?但是,他怎麼能和一個賣菜的老女人計較呢?他應該笑笑,表示感謝她的表揚。想到這裡,他心情愉快地喝了一口水,但很快皺起了眉頭——感冒沖劑真難喝。老了呵,從前熱點冷點都沒事。

    斜對面是一座橋,一座比丁校長老了幾百年的拱橋。橋堍下,一個買酒釀的瘦小老頭,木樁似的站著,自行車邊後的鐵架子上有六隻缽頭,也不知是滿的還是空的。他常來,一來就杵在那兒,似乎他是一棵樹。那邊樹陰下明明有三隻休閒長凳呢,只要橫跨幾步,就能坐下來賣他的酒釀,可他偏不,非要站在那裡。丁校長搖搖頭,彷彿他是他一個頑劣的學生。凡是不可思議,無可奈何的事,他總是不說話,以搖頭來表示。

    對岸是長長的,薑黃色的舊圍牆,爬山虎枯萎了,依舊頑固地趴在牆上,彷彿在說,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知了彷彿合唱團的高聲部,嘹亮而充滿激情,卻不知來自何方。

    真無聊。丁校長把臉轉向左面。

    左面是一個水果攤,沒人(他知道老闆在裡面和人咪老酒)。一隻叫不上名字的,但很好看的翠鳥在啄一種叫玫瑰香的葡萄,一下,又一下,專心致志。自行車騎過,行人走過,汽車開過,置若罔聞。

    等他轉過頭來,賣酒釀的老頭不見了。

    他的心一下子空了。不過,再過一會就熱鬧了。一條狗。一堆人。天天在那裡。他們天天聚在那裡議論世間的不平事稀奇事,簡直就是一個審判庭。這種審判,是浸透了柴米油鹽的,說著說著,火氣就上來了。每當這個時候,審判長胖嫂嫂就會轉過頭,朝他這邊看,看一眼,回過頭去。等她回過頭去,那邊的聲音就小了。彷彿他是一碗冰凍綠豆湯,或是一個休止符。他很享受這種感覺——對無明巷的人來說,他是重要的,和退休前一樣。

    丁校長是市實驗小學校長。本市最好的小學。多年來,它像一塊唐僧肉,引得十幾萬家長口水滴答。誰想讓自己的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呢?

    那堆人,他多半認識,也多半幫過他們。因此他們總是恭敬地叫他丁校長。這也是他願意坐在門口「洗桑拿」的原因——誰要是說他家窮沒空調,那就傻了。啪啪啪,只要他願意,廚房大廳衛生間臥室統統盛夏變深秋。缺的,是人氣。老婆癌症走了,兒子結了婚。日子在三室兩廳裡亂竄,像北風過亂崗。

    直到退休,他才想起了家,想起來被自己忽略的生活細節。白天、夜裡,那些細節就像怡糖在丁校長的腦子裡拖著長長的,黃色的,晶瑩的絲。

    只有連接白天和黑夜的黃昏,他才換一種心情,享受三十年來種下的果實——鄉鄰的溫情,有距離地享受——這個距離就是尊敬。

    陽光還在五樓的玻璃窗上唱難忘今宵。今天出來得早了一點,不過,再過半個多小時就天色朦朧了,天色朦朧時,胖嫂嫂就出來了,一個接一個,然後他們開庭。然後夜就亮起來了,比白晝更亮。

    你要是以為無明巷的夏天就這麼過去了,那你就錯了。當然,這種變化一點預兆也沒有的。丁校長什麼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像往常一樣守著他的金鄉鄰,只知道金鄉鄰每年夏天的每個傍晚要開審判會。

    對於這種集會丁校長是當作春晚來看的,他欣賞他們的表情,語態和手舞足蹈。有時他也仔細聽,心裡卻是在笑,屁大的事卻要說半天,GDP不會因為他們的熱情就蒸蒸日上。再有,一點邏輯也沒有,詞不達意,亂用典籍……他恨不得叫他們回回爐,從看圖識字學起。

    好了,胖嫂嫂出來了,接著是擺自行車攤的王師傅,腿殘的周阿姨,瞎子女人和她的丈夫,他們一個個從他眼前走過,卻不朝他看……丁校長下意識舉起手,一個「嗨」字剛要出口,就被一陣嗆咳淹沒了——他說不出話,又舉起另一隻——,見沒人理,假裝伸懶腰,可無法掩飾的是表情,就是偷東西時被人當場拿住的那種表情。

    這是怎麼啦?

    我怎麼也想不到他會做這樣的事——,胖嫂嫂完全亂了方寸,氣急敗壞地說,簡直就是一個下作的撿破爛都不如的沒有教養的狗也不吃的東西……要不是我親眼看見,打死……打死阿土都不相信!

    阿土是王師傅家的狗,聽見有人叫它,慵懶地轉過頭,看了胖嫂嫂一眼,又趴下——其實,它站起來的時候看上去也是趴下的,短腿打彎,肚子下垂,差不多碰到地了,它不喜歡運動吃得又多。

    王師傅先是不高興,打死我的狗幹嘛,惹你了?後來一想,不過比喻。於是凝重地點頭,是啊,我接到你電話就呆了……這麼有身份的人……

    瞎子女人扯扯她男人的衣角,你們說什麼啊,我怎麼聽不懂?

    男人說,胖嫂嫂,你再說一遍!

    胖嫂嫂往瞎子女人這邊挪了挪,臉上的紅潮退了些,語氣也平靜多了,前幾天,他告訴我說動物園要來長頸鹿,長頸鹿可是有年頭沒來蘇州了,你帶婷婷去吧。

    他是誰啊?瞎子女人說。

    還有誰?還有誰每個週六帶孫子去動物園?

    哦,瞎子女人恍然大悟,他呀!

    他老勸我,孩子要多親近動物,我說臭死了,這是夏天呀。可我家婷婷纏著我(說到這裡,胖嫂嫂戳了下小姑娘的額頭,她正仰著小臉聽外婆說話呢),想來想去,去就去吧,最多吃不下飯啦。

    瞎子女人笑起來,不正好減肥嗎?

    胖嫂嫂白了女人一眼,一想她看不見,就對她男人補了一個,別打岔!

    我們經過猴山時,看到一個老男人趴在欄杆上出神,哈喇子都流出老長,我還挺欣賞他的,多悠閒的晚年生活啊,哪像我,鳥叫做到鬼叫——

    王師傅說,那是你自找!賣什麼菜啊。

    退休金不夠用嘛……你知道我看見什麼了——我順著他的視線盯向猴山,你猜我看見什麼了?胖嫂嫂似乎有些說不出口。

    快說快說,瞎子女人催促道。

    猴山上,一隻老公猴在那樣……

    哪樣?

    啊呀要死了,你叫我怎麼說呢?胖嫂嫂比劃了一下,又拍自己腦袋——這不是白比劃了嗎?她看不見。

    瞎子女人忽然明白了,紅著臉搡他男人一把,死胚!

    男人說,咦,關我什麼事?

    怎麼不關你,你不是男人嗎?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喔唷,好像你遇到很多男人似的。

    瞎子女人的臉更紅了,連乾癟的眼白也紅了。

    男人自知失言,趕緊摟住了妻子,開玩笑,開玩笑的啊。

    王師傅接著他的感慨,他那樣很不好,很不好。人老了,心也該收收了。什麼叫「老」?文學點的說法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直白點說,只有坐在家門口乘風涼曬太陽等死的份了。

    修車的王師傅是文學愛好者,知道做文章第一要義是用詞準確,因此他準確地詮釋了「老」的意思以及該有的狀態。

    人啊,真是不能看表面,親近動物?這個老流氓……他去動物園是為這個!他孫子也好不到哪裡去,插秧看上行呢!哎,你說話呀,胖嫂嫂用胳膊推推一直不說話的周阿姨,說說你的看法。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