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議時,不允許沉默或棄權。這是原則。政工幹部出身的胖嫂嫂是個講原則的人。
周阿姨壓低嗓門,神秘兮兮地說,我想事情呢——你們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我的褲子不大好買,常去體育場路,一排小店呢,都是賣衣服的,款式多,價格便宜。有天我看見他了——我看他,他看老闆娘——隔著衣服看賣衣女人的奶子!不知你們注意沒有,他為什麼坐在門口——他看女人啊,盯著女人的中段看……也許他女人就是被他氣死的,為老不尊、厚臉皮!
她男人笑著說,大驚小怪了不是,報紙上說,父親節那天,13歲的女兒給單身老爸的禮物是安全套!不知道他孫子會不會送他。哈哈!
瞎子女人附和道,就是,人家是歲月不多,可還沒老透。
哎,寶貝,你說得對。男人摸了摸女人的臉。
女人笑成了一朵花。
也許是習慣,胖嫂嫂轉過頭去看了看,似乎有些遺憾又似乎努力說服自己,不管怎麼樣,太丟份了,他的身份……
身份怎麼了?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兩碼事!吃的是天鵝,拉的還是臭屎。說完,男人得意地看王師傅,意思是,我水平不低吧?
是啊,誰說不是呢。王師傅釋然了。胖嫂嫂釋然了。案子審完了。不需要庭審提綱、審理報告和裁判文書,胖嫂嫂直接宣判:為了維護精神文明,取消無明巷的命名,恢復無名巷。
他們開始說笑,一說動物園就笑,還說,還笑,又說,又笑。
丁校長難過了一陣,自己勸慰自己——沒準今天有什麼重大的事件,太專注了會無視整個世界,比如那只翠鳥。但是,到底還是放不下,豎起耳朵聽。他們似乎在說猴子,猴子有什麼好說的?逃出來了?傷人了,搶東西吃了?丁校長發了一陣呆,摸出手機,翻了一遍名字。想不出發什麼短消息,也想不出發給誰。於是又發呆。腦子裡有些東西在游泳。
是學校裡的事。
不知道的,以為再過一個月才招生呢,其實早就緊張起來了:先是核實「地段生」,查假戶口,一家一家地查,他們家常住這兒嗎?住幾年了?於是,有賄賂鄰居做假證的,也有乾脆買下「學區房」的。接著是篩選擇校生。錢再多沒用,得考試。當然,不公佈分數。這裡頭就有名堂了。這一點,胖嫂嫂最有體會了,他的一張小紙條解決了她女兒的起跑線。紙條上就寫了兩個名字,一個是她女兒,一個就是他,丁培根。如今,都老了。她的外孫女婷婷和他的孫子丁鑿光,在同一個幼兒園。丁鑿光是他起的名字,希望他像匡衡那樣好學,成為大學問家。
婷婷像一隻小肉球那樣滾過來了,扶著丁校長的雙膝問,阿爹,我好婆說,你流口水了,猴子摸小雞雞的時候。下次你要像婷婷一樣戴圍嘴啊,你看,我衣服裡面是乾的。她揪著領口讓丁校長看。
什麼小雞雞,什麼流口水?丁校長愕然。他想了想,俯下身子,溫和地問小女孩,他們是說我嗎?女孩用力點頭,小孩子是不可以撒謊的,撒謊鼻子要長的,叫……叫長鼻子……女孩說不出那個故事,又「滾」回那堆人中去了。
丁校長怔忡半天。是去動物園了,猴山那裡也去了,和平常一樣,趴在那裡看了它們一會,據說,猴子夏天不臭冬天臭,他想證實一下,所以多趴了會。流口水?他感冒呢,鼻涕橫流……明白了,胖嫂嫂一定去動物園了,也一定看到了他。其他人看見了也沒關係,偏偏她是個快嘴婆。要命的是,她誤會他了。更要命的是,偏偏又拐彎抹角傳到我這裡——童言無忌,這孩子說不定告訴外婆,她做了一件好事呢,她叫他帶圍嘴!
丁校長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走不是,留不是——如果走了,他就是心虛,如果不走,就是活受罪——人,為什麼要長耳朵呢?!胖嫂嫂,審判長,就算你秉公辦案也得以事實為根據啊,你就不能調查調查取個證?再者,就算真是那樣不也正常嗎?一個孤寂的老頭,一個有需要的老頭,一個忘情的老頭……你以為關心老人就是吃飽穿暖?
常言道,嘴唇薄削削,閒話嘸多少,可你厚嘴唇啊,切切有兩盤子呢,怎麼這麼多話呢?
那堆人,簡直就是紂王烹人的大油鍋,他在裡面翻滾——,不行!得說清楚。
才走得一步,胖嫂嫂就叫了起來,散了散了,今天的河水怎麼這麼臭哇。
她在映射他呢!丁校長一個轉身,搶先一步跑上樓去。忽然,在轉角的玻璃窗前停了下來——有人在坐他的老籐椅呢,吱嘎吱嘎響。
喂,那是丁校長的寶座,你怎麼能坐呢?當心肚皮痛!這是周阿姨的聲音。
校長?幫幫忙!坐在籐椅上的是瞎子女人的男人。語氣裡滿是不屑和輕蔑。丁校長又氣又恨,一個噴嚏,涕淚交流。
別指望他們會忘記,下載到心裡了呢。要不了幾天,整個小區都會知道,十字路口的四個角上,菜場、超市、麵館……營業員服務員食客茶客都會知道,所有他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都會知道,可怕的是,這事還會傳到小輩耳朵裡。程永新在《麻將世界》裡說:「有淫風相助就可能燃起熊熊大火」。火光熊熊。他的眼裡起了煙,接著是大雪,6月雪,很大很大,像紙屑,紛紛揚揚。
胖嫂嫂推著外孫女在紛揚的大雪中走到他跟前,丁校長,這孩子交給你了,這是我家惟一的血脈啊。他慇勤地表示,一定照顧好她的孩子,讓她走正道。胖嫂嫂感動得臉都紅了,長長的出了口氣說:丁校長,你這幾年過得寂寞過得苦啊。王師傅插上來了,是啊,丁校長,你一定知道行百里者半九十的古訓,才能保持晚節,您看貪官,多為快退休的人啊。胖嫂嫂突然變臉,呸,****,你不是退休了嗎?你有什麼本事安排我家婷婷?
丁校長打了一個寒戰。不行!這事一定得說清楚。但是,說得清嗎?他和他們。誰見過錢學森和賣茶葉蛋的解釋原子彈?還有人說原子彈不如茶葉蛋呢。
大辯無言,大辯無言吶!
可是他忘不了。校長?幫幫忙!這話就像一枚鋼針刺痛了他的心。赫赫!丁校長轉而冷笑,你們這種人能刺痛我?他想否認他想輕描淡寫可心裡怎麼發慌呢——抬頭不見低頭見啊!
他得找人商量商量。
丁校長拿出手機找人,翻一個,搖搖頭,翻一個,搖搖頭,翻到「楊璧山」,他停了下來,那三個字不見了,出現的是一張微笑的、從容的臉。他是校長,他是副校長,他們是多年的老搭檔,老朋友了。你想啊,一個知名學校,要遇見多少人,多少事!人事人事,人的事是世界上最難的事。他倆就像使一對雌雄劍的大俠,配合得天衣無縫。幾十年來,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想到他,丁校長的心軟著陸了。他相信,一個有知識、有涵養、對他瞭解至深的人是最解他心意的。他是個有辦法的人。他是他的綠豆湯。
明天我能過來嗎?
他得客氣點。你看******,卸任了,學學二胡唱唱京劇,平頭百姓一個。這叫角色轉換。他也轉換了,不再是校長,只是一個有煩惱的老頭,一個無助的老人。
發短信是有道理的。丁校長太有體會了,這個階段,電話一響就心驚肉跳,知道號碼的,必是熟人、朋友或有權勢的人,他們無一不是來要名額的。一個班,原本40人滿員,結果可以漲到50多人,實在不行,還得擴班,甚至佔了辦公室,可年年還是擺不平。因此,校長們乾脆關機甚至躲出去,不住在家裡。短信就不同了,閒的時候看,而且,可回可不回。
來吧,歡迎!對方回的是短信。看來,西線無戰事。
多好啊,西線無戰事!
丁校長的心情陡然好轉,原本是,希望天永遠不要亮,希望在黑暗中掩藏自己,甚至化去。如今又巴望天亮。
一早,丁校長就找到了楊璧山,他需要心理支持。但是不能太直接呀,搞成無事不登三寶殿就不好了,做人不能太現實。進了門,丁校長問,怎麼樣,頭大吧。他指的是招生。楊璧山雙手一攤,你要來是吧,歡迎!但是實在坐不下了,不信?帶你看去。這不,沒事啦。
丁校長笑道,還是老樣子,你。這下他放心了,有辦法的人依舊有辦法。人家可不像自己,時間寶貴呢。得直奔主題。如此這般說了一通,丁校長兩手一攤,那幫人真是沒辦法,我真的是感冒了,流的是鼻涕不是口水呀!老楊。
他想,老朋友一定會說,咳,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他們要那樣想是他們的事,見心見性麼。老兄啊,你是一屁過江!
可是他沒有。他一句話也沒說,他只是微笑了一下,那個笑,意味深長,似乎,他的右眼還眨了眨。
他不相信!
沒有那個,絕對沒有!丁校長急了,他想打個噴嚏證明自己沒撒謊,可就是打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