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打開一個網頁,不少80後抱怨父母自私,要麼不拿錢出來,要麼出錢了就干預婚姻。現在她也做了母親了,立場也跟了過來——你腳過來了,腦袋不過來嗎?錢不是自己賺的,怎麼能這麼理直氣壯?回過頭來,你們對父母呢?總有理由不回家。一個獨居老人慘死屋內,頭部已不完整,懷疑是三條寵物狗餓極了啃的。那位老人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呢!那有如何?帶大了寶寶又如何?人生真是絕望!
叮咚——
短信來了。柳若詩從褲兜裡摸出手機。
這是一隻銀色的老式手機,翻蓋的,200多塊,最簡單的功能。他說,發發短信接接電話就可以了,功能和質量是成反比的。多花一分錢像是咬他一塊肉。用時下的話來說,沒有財務獨立權的人傷不起啊。
不用看。準是他問她:你在哪裡?什麼時候回家?
真是小氣,打個電話不行啊,發什麼短信。若詩氣呼呼地對著銀白色的外殼說:不——睬——你!
白蠟樹的枝杈搭成一個長長的穹頂,映著陽光,一片明艷的嫩綠。梅花,梨花,海棠,櫻花,就這麼隨隨便便地開著,小鳥在啄食在追逐,「輕輕拂花香滿衣,自在嬌鶯恰恰啼」,好地方啊。
媒體吆喝一個「好地方」,她就神經兮兮地緊張,千萬千萬別糟蹋了,藏在深閨人不識是最好的保護。
幾點了?柳若詩拇指一動就要翻蓋——,不行,萬一忍不住看短信呢?看了又忍不住回了呢?
幸好帶了腕表。
7點,該喂寶寶吃早飯了,那把小調羹掉進了尿盆,被我扔了,你重新買一把吧,若詩對銀白色的「他」說,別買塑料的啊。還有,上班別穿那條休閒褲!啥品牌不品牌的,健康是第一品牌。電視裡說了,四成不合格呢。買新的回來要用鹽水泡泡,看看掉不掉色,掉色的不能穿,會引起皮膚潰爛的。對了,今天炒電表,讀數我記在紙上了,就在餐桌上,看見沒有?防盜門上有個小夾子,出門的時候夾上,別忘記。剎車燈不亮你拖好久了,今天一定要去修,接送寶寶呢,可不能馬虎……,柳若詩突然覺得自己太八婆了,手機往褲兜一塞。
叮咚——
不看不看就是不看!
柳若詩鎖了門,脖子轉了一圈——目力所及,一個人也沒有。昨夜怎麼能睡得那麼放心呢?恐怕,絕望才是最大的力量——它能藐視一切危險,甚至死亡。可是她既然絕望了,為什麼還有這麼多的放不下,又怎麼會害怕?真是奇怪。
繞到屋後,這房子竟然是依山而築,她還沒見過這樣的房子呢,要是泥石流不就要完玩?不會的,不過是平原小山丘而已,海拔不過百米。
水在哪兒呢,似乎在右邊。柳若詩循聲走去,一條一米多寬的清澈山澗曲折而來,發出細微的嘩嘩聲,水流很急。也不知道源頭是哪裡,三面是山呢。溪水邊,東一叢,西一叢的深綠色植物,圓莖,高約30厘米,花瓣白色,聞著一股辛香味。這不是「西洋菜」嗎?輕輕一掐,實心的,很嫩。央視十套的《地理中國》說,這種水生草本植物只有長在水質好的地方。這地方真好,怪不得要蓋別墅呢,但凡好風景總是姓了「富」的。她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錢,是否能買得起別墅。他不說,她也不問。她可沒這麼俗氣。
柳若詩蹲下來,挽起袖子,將落葉腐草劃開,舀水入手,大著膽子嘬了一口。清涼、甘甜。的確好水!應該不會「超標」的。實際上,她也不知道標準是什麼。有一回,看見路邊的草莓嬌艷欲滴,摸出錢包就要買,同伴暗暗提醒:「別買,這一帶地下水嚴重超標,只能看,不能吃。」好水多乎哉?不多也。別說好水了,中國百分之七十的城市缺水呢,誰說美國大片《未來水世界》中的情節不會發生?你想得到和想不到的東西,都會有人拿出來炒,炒來炒去,也許有一天,淡水也成炒賣的對象。她有個Q友,簽名說出了這個世界的紛亂:「真理很少,但總是供過於求」。這世界就有一條真理:大凡要成立一個節日來宣傳的,那就是行將玩完的。比如熊貓節,比如保護母親河。也許很多年過後,我們的後代是長著腮和蹼的變體人……啊呀,別亂想了,寶寶在咳嗽呢,地不乾淨了,中藥能乾淨?可是,吃西藥就安全嗎?柳若詩呆在那裡。
忽然靈光一現。咦,手邊就有最好的藥啊,「西洋菜」清熱止咳、清燥潤肺、化痰止咳,「擇地而生」,乾乾淨淨。對,一定記得弄點回去。回去?是啊,總要回去的。
柳若詩想兒子了。她蹲下去,手指沾著溪水,在地上寫了兩個大大的草體:「寶寶」。小傢伙一定想媽媽了,不知哭成什麼樣呢……也許不會,小孩子一會就忘記了,他們追逐快樂的本領比大人強多了。
小邵說木屋就在湖邊,怎麼只有一條小溪?
她循著溪水繼續往前走。
她又就聞到這種香了,一種說不出的花草香氣,從她踏進這個地方就有了,若隱若現,像是和她捉迷藏。
香氣是從一簇簇異常茂密的墨綠色小灌木叢裡發出來的。葉片如彎曲的粗松針,有的開出了淡紫色的小花。柳若詩有點害怕,別是什麼有毒的植物吧。可走開又不甘心。湊近了看,有幾隻螞蟻在爬,還有蜜蜂,應該沒毒。掐一小片葉子一聞,果然有濃郁的芳香。對了,這是迷迭香,茶葉店裡見過。據說,希臘學生在考試前都會泡一杯迷迭香茶。這種香味特別有助於提高記憶,集中思想,使人奮發向上。
這個地方太豐富了。要是他們家的就好了。柳若詩用那片小葉子刮自己的臉,沒羞,真是貪婪!
土地真是神奇,看似荒蠻的野地,蠶豆,莧菜,薺菜,空心菜,東一棵,西一棵,有的還連成片,柳若詩摘了一把蠶豆,一路走一路吃,真是好吃,甜津津的。
小溪伸進一片竹林,不見了。
聽說竹林有蛇,柳如詩不敢貿然進去,繞過竹林……眼前豁然一片水域,陽光在水面上跳舞,微風中,湖面像抖動的絲綢,溫柔而恬靜。
她盤腿坐下,深吸一口,清涼芬芳長驅直入,直達肺腑。
叮咚——
會不會寶寶有事?若詩摸出手機。不行!有事也得他去辦。得熬。熬他,熬自己。於是,又塞回去。過了會,她又忍不住摸出來。手機彷彿一條鋼纜,拴住了她那顆紅塵心。寶寶多好玩啊,他已經能清楚表達他的意願了。當他靜靜坐在自己身邊,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時,心裡柔軟極了,她怎麼捨得離開他呢?
不早了,你該去幼兒園接寶寶了,若詩像是拿著對講機,她說喂,看緊寶寶啊,不要鬆手不要買東西給他吃。
有個七歲女孩吃了路邊一塊炸雞,中毒死了,珍珠奶茶也不能喝,沒奶不說,珍珠是工業用膠做的,雪糕也不能吃,三聚氰胺又來了,差點做成冰糕……唉,這些人的心腸怎麼那麼毒?執法又是怎麼回事?就像古時候衙門裡打花板子,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人命關天啊!
她的神經繃得緊緊的,每天為寶寶吃什麼憂心忡忡。想到這些,她實在不放心把寶寶交給他。
同時她不放心那片竹林,不時回頭去看,可別被蛇咬了屁股。唉,真是神經,哪有什麼蛇,就算有,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這麼膽小她怎麼能住下去?
小邵說你只管住,需要什麼打電話給我。
她要住下去嗎?
沒有電話。小邵很守信。可別人也沒有。
她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盼望電話。同學、同事、父母,他們都忘記她了?把她忘記在荒郊野村。他們也許在猜測,出家了?自殺了?
若詩沒想過自殺,更沒想過出家。
還真餓了。瘦是因為加班?根本不是。她是被那些有毒的食品嚇壞了也餓壞了。有一回做夢,在一個食堂裡,她好好排著隊,眼看要買到飯菜了。桌子上有人站起來嚷道:「我先看到的,應該賣給我!」看到?眼睛排隊?太不講理了吧?
你倆也該吃晚飯了吧?千萬別在外面吃。學學國家游泳隊。現在是,舉頭三尺無神明,伸手三尺有黃金,最時尚的罵人就是「瘦肉精」吃多了。在英國,一道菜出了問題可能要罰45萬英鎊,爸爸媽媽,你們享福了,我們吃的是什麼?柳若詩的心情可謂羨慕妒忌恨。
薄暗中,對面隱約是廢棄的水稻田。一盞燈也沒有。還是回去吧。
叮咚……叮咚,短信就像暴雨,來得又急又猛。
柳若詩的堅硬就像太陽下的冰糕,一點點軟下來,那些冤屈幾乎要化成水了。他一定是急了,不打電話是因為習慣。習慣就像自然生長的莊稼,有什麼錯呢?「你只有一雙手是乾淨的」,也許不是嫌棄她,只是反諷她的偏執,難道不是偏執嗎?她幹嘛一天幾十次地洗手。當然和潔癖無關,寶寶的腳印再多她也不在乎。說到陋習,每個人都成長環境不同麼,既然是夫妻就該承認這種差異……要是真正能做到一笑而過不就有福了嗎?寶寶有福,全家有福。負氣出走有什麼意思?你真的能離開生活離開親人嗎?無疑是拔著頭髮離開地球。
好吧,我原諒你了。柳若詩對手機說,旋即打開短信——
她的手在顫抖,呼吸急促起來,眼睛一閉,雙淚長流……原來,都是些不相干的,陌生人發來的生日祝福,它們來自銀行、商場、基金、美容店,移動通信、加油站,U惠,房產公司……散發著銅臭,毫無誠意。
「嗷——,嗷——」
柳若詩嚇得跳了起來,上回聽到的就是這種叫聲。現在如此近,近在咫尺。媽呀,沒命了。她萎頓在地,緊張四望——
「嗷——,嗷——」
在對岸。柳若詩銀牙一咬,她倒想看看是什麼名堂,乾脆,就叫它吃了罷。死了乾淨,反正,現在這種環境,不是被活活氣死,也要生生嚇死。
她撿起一根粗樹枝,像獵豹一樣悄悄摸過去——
那片廢棄的水稻田里,有只大鳥!細細長長的腿,尖尖長長的嘴,除頸部和飛羽後端為黑色外,全身潔白,頭頂鮮紅……
丹頂鶴!那聲音,竟然是鶴鳴!莫非,是上蒼給她的生日禮物?
柳若詩扔掉樹枝。
它嚇呆了,遲疑片刻,然後扑打著翅膀飛進暮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