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60章 生日快樂 (1)
    楊若詩睡得很香,可還是在5:30左右醒了。伸手一摸,卻是個空。床頭櫃上,沒有鬧鐘,沒有檯燈,也沒有兒子的玩具「泰迪熊」。她想睜開雙眼,卻是一陣刺痛,彷彿剛結痂的傷口。她只好重新閉上。

    那是因為狠狠哭了一場。小時候媽媽就叫她「長舌頭根」,意思是,哭起來沒完沒了。沒完沒了的結果就是眼睛痛,頭痛,虛弱無力。她不是小女孩了,不會一點委屈就哭個沒完。她傷得很重很重。

    他應該知道的。他應該知道她違拗父母嫁給了他。當然不是因為房子票子……兩位嚴肅的科學家說,鄉下孩子發跡後容易迷失。可她相信他。誰能不相信憑自己能力考上清華的寒門學子呢?傲慢和偏見,就是她的父母。為此,她不接他們的電話,尤其是他們永久留在了英國後。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拋棄。

    也許是憋了一肚子氣,他特別努力特別拚命。幾年下來,成了一家上市公司的副總。接下來的事就落入俗套了。一旦「書包翻身」,果然露出本相——固執好小、不講衛生,尤其是重男輕女。就拿洗衣服來說吧,他和她的一定要分開洗。人家明確講了:男人衣服怎麼能和女人衣服一起洗呢?這是幾世紀呀?

    可是,向誰說去!是她自己要嫁的。

    「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年根由。」楊若詩把《紅樓夢》中的判詞結結實實地扣在丈夫頭上,然後自認倒霉。在中國,沒點阿Q精神是活不下去的。

    一退再退,兵敗如山倒。最後,她成了全職太太。理由很動人:你看,加班加班,都瘦成這樣了,我可不想你過勞死。其時,正好她單位死了兩個,一個35,一個28。時機把握得真好。聰明人啊。

    也許是學醫的,她每天要洗很多次手。他常常譏笑她得了強迫症。她一笑而過。要計較,還過得下去嗎?何況她有了寶寶。寶寶很頑皮,幾乎是孫悟空轉世,弄得家裡亂七八糟,每件衣服都有他的腳印。其實,髒和細菌是兩回事。他懂麼?

    忙歸忙,寂寞歸寂寞,日子還是從清晨到黃昏。一到黃昏,她就捏著手機等電話了:回來吃或是不回來吃。他們家沒有座機,他說,沒必要吧,電話粥有什麼好煲的,多說話傷神。小氣就小氣,偏要弄出冠冕堂皇的詞來。電話能打幾個錢?況且都是同學打來的。她不願意主動聯繫他們,一個個碩士博士導師經理的,她有什麼?父母望女成鳳,望了三十年,最後卻是個家庭婦女。楊若詩對父母的心情可謂蒼海桑田。

    自從有了寶寶,他們就沒在一起了,冷淡客氣,彷彿房客。昨夜,女房客非常非常想跟男房客那個。他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說,你只有手是乾淨的。

    什麼意思?楊若詩真想一個巴掌讓他繞地球兩圈。然而她做不出來。於是她哭了,山高水長地哭。哭的時候,她想爸爸媽媽了,小時候,只要她一哭,他們什麼都答應。這時候,她多麼希望他能道歉,即使嘴巴不說,身體語言也行啊,抱抱她,摸摸她的頭。可他一聲不響,也不動。

    他嫌棄她了?後悔娶她了?怎麼辦?

    這個問題太大也太嚴重了,她怔在那裡。

    忽然一個念頭冒上來。

    她平時是不看報紙的,有些東西一看就要憤怒。比如一則廣告,叫什麼什麼膠囊,號稱「四大突破」,讓糖尿病人重享吃喝玩樂。似乎醫院不用忙了,九千萬糖尿病人的幸福就指望它了,這不是天大的牛皮麼!這種報紙有什麼看頭?助紂為虐,謀財害命。

    有天下午賣廢品,鬼差神使翻開一張報紙。一條通欄標題吸引了她——

    北大教師遁入深山十幾年

    ……

    她拿著報紙找到同學小邵,宣佈她的「獨立宣言」。他說沒問題!有個地方簡直可以與瓦爾頓湖媲美,有山林,有湖邊小屋,真的,不用你拎斧子去蓋。我們公司準備轉型了,空著也是空著。

    現在,她就躺在這個小木屋裡。心裡七上八下的。今天是她的生日,原本說好一起到外面吃飯的,座位已經訂好了,蘇州工業園區金雞湖大酒店。五星的。他說話的口氣,活像暴發戶。

    出門的時候寶寶還在睡午覺。她給他發了短信,叫他趕緊回家。發完她就躲進小邵的汽車裡——她得看著他回家。萬一他不理會呢?寶寶醒了怎麼辦?然後他會發現鼠標下的紙條:「一抔淨土掩風流」。什麼意思,自己猜。報警?隨便報。

    找得到算他本事!小邵堅決站在她這邊,別哭啦,當初嫁給我多好。

    突然,一種奇怪的叫聲嚇得她一哆嗦,不是地動山搖的獅吼虎嘯,而是嘶啞的哭嚎,嗷嗷的,聲音很大,有回聲,完全是非人類的。那是什麼野獸?

    這裡有野獸?小邵怎麼沒說?

    她把頭縮進被子,豎起耳朵……

    什麼也沒有。

    幻聽。肯定是幻聽。太緊張了。緊張什麼呢?她在茫茫大海上航行得太久了,這裡最合適下錨。

    她討厭城市。當所有的事忙完,想坐在窗前靜一靜時,聽見的不是鳥鳴,風聲,而是大聲吐痰,大聲說話,此起彼伏的汽車喇叭,電瓶車報警聲,沒完沒了的大錘、鋸子、磨地板以及驚心動魄的扔鐵管德匡啷聲,還有樓上,不是摔碗就是打孩子,給煩躁的心又添了一把火。就這樣,一把一把地添,把她添成了一座活火山。火山長年累月地沉默著,運動著,今天終於噴發了,她就是拋出的碎石和礦物質粒子,她就是逃亡的火山灰。

    看來,她很早就萌發了逃離城市的念頭,否則怎麼會看見那篇文章就有感覺了呢?再有,偶爾她也玩玩遊戲,什麼斗地主打牌下棋統統不喜歡,就愛「開心農場」,這就是潛意識啊。人的內心是不為自己所知的,只有觸發的那刻才知道自己真正要什麼,哪怕短暫的要。沒錯,她是捨棄不了也磨滅不了過往歲月留給她的印記,比如寶寶,比如那個沒什麼溫暖的家,比如……父母。但是現在,父母只是一個念想一種符號,她回不去了,他們也回不去了。分離,從她出嫁那刻起。彼此的生活不再交集。她需要退一步,退一步想一想,她該怎麼選擇生活,選擇自己的存在,她該服從誰,她自己,還是孩子、丈夫,抑或父母。她還有回歸社會的能力嗎?孩子怎麼辦?她需要時間。需要時間重新定位自己的生活。

    這個地方叫十里村。車子開了很久。小邵說,你放心,保管沒人打擾你。就當度假吧。又說,別小看那個木屋,經過防蟲防蛀處理的,造價可不低。他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這是我們老總的私巢。你們老總呢?柳若詩問。小邵詭秘地一笑,加大油門。她哼了聲,反正沒好事。想了想,忽然問,那個地方停水停電沒?不會是廢墟吧?嘿,原汁原味。小邵回頭沖柳若詩一笑。

    所有的東西很新鮮。小邵不知從哪裡搞來了草木灰、皂莢等,這是用來替代洗衣粉、肥皂和牙膏的。筷子是秸桿制的一次性筷子。她有些感動,他是照著那篇報道精心為她準備的。冰箱裡,塞滿了食品。他說這是特供,絕對靠譜絕對綠色——農民吃什麼就買什麼——比特供還特供——誰知道那些吃特供的人吃的什麼呀?有沒有聽過,廚子對主人不滿往珍饈佳餚裡吐口水?

    柳若詩慢慢睜開眼睛。

    屋子裡的擺設簡單而實用,小圓桌,兩張沙發椅,一張雙人床,一隻超大冰箱,電磁爐,電烤箱,什麼都有,就是沒有電視電腦。主人刻意切斷和外界的聯繫呢。蘆葦!一捧毛茸茸的蘆葦插在圓桌上的青花瓷裡。柳若詩一躍而起,被子滑到了地上。撿被子的時候,一眼瞥見倚在牆角的行李。

    行李很簡單,洗換衣服,一個電筒、一張寶寶照片,還有,手機。她猶豫了半晌還是帶上了。

    打不打開?她抓著手機沉吟。萬一他問她在哪裡怎麼辦?萬一他拿寶寶做武器怎麼辦?

    不理!她把手機往床上一扔,你知道什麼叫傷人嗎?

    他不知道。你聽聽他怎麼評價明星:某某金魚眼不說,下巴、脖子尤其難看,就像扁桃體腫大沒治好,或者吃什麼東西噎住了一樣,無論嚥下去還是吐出來,都比現在這個德性好。某某的鼻子像巨嘴鳥的嘴,眼睛像三星堆的銅人,湊在一塊,遠看竟然有美女的效果,真是很奇怪。還是某人入眼,但總覺得她那個鼻子有股韓國泡菜味兒……,如此等等。所以,他說出「你只有手是乾淨的」也不足為奇了。

    往往,痛下決心的事恰恰是難以做到的。柳若詩猶豫了一會,還是打開了。她想知道,他會不會找她。夫妻間言語高低也是常事,或許他那天心情不好。柳若詩恨自己心腸太軟,可當初她怎麼能硬起心腸對她的父母呢?都說父母恩重如山,看來,愛情比山還重。

    什麼狗屁愛情。

    有點餓。但她不想吃東西。

    柳若詩鎖了門,打算走走。

    屋斜了,牆塌了,沒人的村子愈發顯得殘破。若詩心裡有種難言的感覺。曾經,孩子嬉戲,雞鳴狗吠,荷鋤炊煙,多好的田園風光啊。拆了別人的家園謀暴利,算什麼呀。

    農舍的牆基都是石塊壘的,濕漉漉的,尺把高的亂草把小道遮住了,她只能試探著往前走,腳上粘連濕泥,越來越沉。完了,皮鞋完了,她該帶雙套鞋(雨鞋)的。想起套鞋,柳若詩自嘲地笑了,老太太才穿套鞋呢。她的日子真不像80後。80年也算80後?後又作什麼解釋?真是奇怪的定義。80後有她這樣的賢妻良母嗎?

    結婚時,他們就住在家裡。父母出國了,房子也就成了他們的了。這個沒良心的,還在記恨他們呢。柳若詩罵完丈夫又罵自己:你也好不到哪裡去。憑什麼怪父母?父母錯了嗎?事實證明他們一點也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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