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57章 送你一朵曼陀羅 (6)
    我能幫什麼忙?再過幾天,只有進氣沒有出氣了。老秦嘟噥了一句。

    老秦啊,我女兒一直說你蠻好的,工作上常照應她。以後財務科交給是她不錯的,這個小囡聰明。再說,管道生產麼,一次性投料,成本也不難……

    你對廠長說去。秦福生硬梆梆說。

    廠長的意思是要你先同意。

    沒等秦福生回答,老季搶著說,你放心,後來的事,我都會幫小楣搞定的。

    秦福生忍無可忍,躺了下去。他說,不好意思,我想睏一歇。

    那好,那好,我先走了啊。改日再來看你。老季心想,我話放在這裡了,你自己想去吧。

    秦福生是在想,他在想老季的話。出格?他老季是什麼人?啥世面沒見過?他都說出格了,肯定很過分了。想想也是,趙小楣是個有故事的人,倒不是她風流,她艷情,實在是漂亮啊。一把年紀了,還是又白又嫩的,臉上一點皺紋也沒有。體態豐盈,眼風撩人,加上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唉,神仙也愛啊。當初他看見她時,都不會呼吸了。館長是什麼?文化人,文化人哪個不多情?這倒好,羊入虎口。——也許,羊是送上門的,是他的話刺激了她。害怕失業啊!身體出格是小事,換來的,是今後幾十年的安逸生活。抓大放小,符合統計學原理。能怪她嗎?不能。他對她的將來無能為力。秦福生又愧又氣。悲傷就像雨後的毒蘑菇,在他心裡瘋長。

    趙小楣回病房了。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趙小楣不見了,秦福生看到的是疏於梳洗,拎著飯盒的家庭婦女。一個看起來有點疲憊的半老女人。

    秦福生拍拍床沿,示意妻子坐下。

    我問你,住院的錢是哪裡來的?

    你別管,吃飯吧。趙小楣把飯盒打開。飯盒是雙層的,上面是蘑菇炒肉片、清蒸桂魚。下面是餛飩。她說,蘑菇吃了好的。她不敢說這東西抗癌。

    我不吃。我不管誰管?是不是有人管了?

    你瞎講什麼呀。從前你不是這個樣子的。

    你是一直這個樣子的。只是,沒露出來而已,這麼多年,辛苦你了啊!秦福生到底沒忍住,刺了妻子一句。

    趙小楣掩面而泣。

    這個房間有三個病人,18床是秦福生,靠門,中間的19床空著,不知是剛死了還是出院了。靠窗的那位,是個光頭。他從來不說話。即使秦福生跟他說,他也不理。

    那個光頭的陪護,是個五十多歲的鄉下女人,似乎是看不下去了,她輕輕地走過來,拉拉趙小楣的袖子,耳語道,你先到外面去吧,你先生肝上有病,肝上有病的人肝火旺。我們這個也是。你忍著點啊。

    趙小楣點點頭,對丈夫說,我出去一下啊。

    秦福生不理她,把被子蒙上了頭。

    趙小楣擦著眼淚走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住院有套程序,什麼都要查一遍。驗血,大小便,心電圖,B超。秦福生對床位醫生說,做過了,還要做?那人說,在別的醫院做的,不算。人家也是三級醫院。為啥不算。那是規定。再說,多做一遍也不損失什麼。秦福生想,你是吃了燈草灰,放個輕巧屁。不損失什麼?損失人民幣!醫生沒聽見他的心聲,繼續說,你們領導真好,給你請到了老主任。人家可是權威。什麼權威不權威的,是機器說話,機器也有權威嗎?秦福生在心裡又頂了一句,明天再說!

    秦福生正想瞇一歇,走廊裡鬧猛起來。一個女人一路嘰裡呱啦走過來。是阿嫂的聲音。她說,怎麼不通知一聲?長兄為父,長嫂為母,你阿曉得。這話是對趙小楣說的。秦福生又氣又好笑,不懂勿瞎講。老娘又沒有死,說啥長嫂為母。趙小楣說,剛剛住進來。吃酒吃得昏過去,阿有這種人的!

    聲音越來越近。秦福生裝睏著。

    他聽見阿嫂輕手輕腳走過來,又輕手輕腳走過去。她說,康生啊,看樣子拖不了幾天哉,這樣,我們把老娘接過來吧,也好讓他去得安心。

    要死快哉,你怎麼講這樣的話?趙小楣跳起來,他死了你有什麼好處?你這只烏鴉嘴!

    去去去,啥人跟你講閒話,嘸不(沒有)你事體。

    他是我男人,怎麼嘸不我事體?趙小楣氣咻咻地道。真是「辣塊媽媽」(蘇州土著這麼叫蘇北人),不講道理。

    男人?你男人還少啊?這把年紀了,燒(俏)得要命。你幹什麼,別拉我。

    你放屁!

    你放屁!

    ……

    秦福生實在聽不下去了,只好睜開眼睛。

    你們嫌我死得不快啊,吵什麼吵!

    趙小楣哭了,她說,你還沒怎麼呢,他們已經欺負我了。

    阿嫂搶著說,福生你說說,我哪點錯了?我只是想早點接姆媽過來。

    接什麼接?他還沒死呢,沒個商量啊。趙小楣不哭了,喉嚨響了起來。

    你問你男人麼,他把老娘交給我們了。女人的聲音低了下來,還有,還有房子。

    什麼?趙小楣呆了。

    秦福生憂傷地看著妻子。他說不出話來。

    哥哥嫂子走了,趙小楣也走了。他們都走了。

    病房安靜下來。秦福生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突然,他聽見有人叫,有人跳樓啦,有人跳樓啦。

    人們紛紛奔下樓去,不少人衝進秦福生的房間,扒著窗,望下看。

    死了沒,死了沒?

    死了。四樓跳下去怎麼不死?公安局的都來了。

    秦福生懵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光頭病人的保姆進來了,邊哭邊告訴人們,我出去打電話的,就幾分鐘的事。你怎麼能隨便離開呢?不是我隨便啊,我是去給他女兒打電話的。他們一個都不來,他覺得被親人拋棄了,心情一直不好。

    原來如此。秦福生重重吁出一口,像老牛喘氣。

    人們漸漸散去。

    一個護士進來收拾那個床位。秦福生問,你手裡拿著什麼?鹽酸二氫埃托啡片。幹什麼的?麻醉藥。止痛?是的,止痛。貴嗎?不貴,一片4.18元。那是毒品吧?護士笑了笑,沒回答。

    趙小楣臉色慘白地奔進來,哭著撲到丈夫懷裡。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你可千萬別尋死啊。剛才,剛才都是我不好。我是氣不過。你動氣哉,阿是?你打我吧。她拿起秦福生的手就往自己的腦袋上砸。

    秦福生心痛了,撫摸著她的背脊說,我不會的,我不會自殺的。活一天賺一天,我也捨不得死啊,對不對,我還要聽你的盤夫索夫呢。

    趙小楣含著眼淚笑了。

    你比我大,你要讓著我的。他們胡說八道的話你可不要聽啊,他們沒安好心,存心惹你生氣的。你想,你氣死了誰最合算?

    秦福生沒作聲。

    他想,真也罷,假也罷,你以後總歸是別人的。再說,進文化館是很重要,那是多大的便宜啊,相當於公務員。今年考公務員有64萬呢。好工作等於重新投胎,兒子也跟著沾光的。你也並非對我無情,逼我住院,為我擔驚受怕……

    他推開趙小楣,你坐下,我有話說。

    趙小楣看著丈夫。

    你的錢到底是哪來的?押金就要幾千呢。

    問我妹妹借的。

    拿什麼還?

    再說。

    唉,你啊……

    晚上九點,熄燈休息,所有探視人員都被趕了出去。趙小楣也走了。秦福生朝天睡著,眼睛瞪著天花板。走廊裡的日光燈從門縫裡溜進來,把秦福生的臉變得雪白。

    日子真快啊。兒時的童謠他還記得呢,「茭白抄蝦,田雞踏煞老鴉,老鴉告狀,告給和尚,和尚唸經,念給觀音」……,回憶就像速放,幾十年的路,幾分鐘就走完了。死了記憶就沒有了,它是無法像生物基因那樣遺傳的,不能遺傳,可以記錄。他要是作家就好了。杜拉斯曾說,寫作是危險的。你的身體處於死亡狀態,而只有你的大腦在滑行。對秦福生來說,現在正是狀態。

    他是很想當作家的。當作家多好玩啊,可以設計不同的人生,可以叫張三活,叫李四死。一輩子可以抵幾輩子呢。在他的心目中,作家是了不起的,甚至比心理學家還了不起。他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能開啟一個無窮大的世界,能明白所有的精神訴求。

    現在發現,事實並非如此。他讀過的所有的書中,沒人對死亡做出描述,即使有,也是言不及義,虛假得很,就像把報紙絞爛做包子餡的假新聞。當然,他無意指責,也無法指責這些偉大或不偉大的作家們。死亡是人生中的最大機密。它就像一個咒語,知道的人,永遠不讓你傳揚出去。哪怕你是莎士比亞,巴爾扎克。這,就是生命的神秘和尊嚴了。

    很快,他就要知道這個機密了。他的腹部或許還有胸部,長著許多變異的細胞,它們滾雪球似的,在他的身體裡日長夜大。化療有什麼用?在殺死癌細胞的同時,也殺死大量的正常細胞。像他這樣的體質,根本頂不住。何況已經轉移。假如明天B超再一次確定,他就和那張床上的光頭一樣,從窗口跳下去。他目測過了,他有把握。

    誰會守靈呢?兒子,趙小楣,哥哥?

    小辰光聽娘講,地上一個人,對應天上一顆星。他就要成為一顆星星了,他將進到宇宙去,永遠地旅行。沒有思想,沒有意識,再沒什麼可害怕的了。

    他閉上了眼睛,呼吸漸漸平穩。

    ……

    他換了肝,基因變了,長得人高馬大,風流倜儻。他從別墅出來,開著黑色的凱迪拉克,帆牆林立的太湖,許多許多的銀杏樹,它們的葉子在春天裡飄落……

    ……

    「起床啦,量體溫」,護士推門進來。

    秦福生醒了,他睜開眼睛,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他還活著。

    盥洗好,量好體溫,趙小楣就來了。帶來了他愛吃的小餛飩,「吳門人家」的縐紗小餛飩,正宗蘇州點心。她不讓秦福生吃醫院裡的東西,病人怎麼能吃「那種」東西呢?那個大鍋就要嚇死你,用煤鏟鏟的!

    要查房了,護士進來「清場」,把躲進廁所的趙小楣趕了出去。

    秦福生拿著床位醫生開的B超單,獨自到門診大樓的B超室。

    做B超的是個老老頭,也就是床位醫生說的老主任吧。

    秦福生脫掉鞋子爬了上去。

    他看見老主任的鼻頭都快要碰到電腦屏幕了。近視眼?一個近視眼,能看清楚嗎?

    那拳頭似的,滑膩膩的東西,一厘米一毫米地蠕動,像一隻蟲子在他的肚子上爬來爬去,他覺得癢極了,忍不住扭了一下。老主任厲聲道,你別動,動了我怎麼看?

    「拳頭」極有耐心,一遍又一遍。秦福生想起了讀書,文革時,難得讀到一本「封資修」的小說,儘管看不太懂,他也這樣一遍又一遍地讀,讀到後來,幾能背誦。後來才知道,這叫把書「變薄」。

    忽然,「拳頭」停止了,拿開了。

    「老兄,起來吧。沒事。」老主任一推凳子,站了起來。

    秦福生躺著沒動,似乎沒聽見他的話。

    老主任又說了一遍。

    秦福生坐了起來,你講啥?

    「肝囊腫,沒事。」

    啊?瞎三話四,這怎麼可能呢?我肝痛,快痛煞哉!秦福生怎麼也不相信,還當是在夢裡。

    哦,我瞎三話四?霍霍。老主任笑了,不信?好啊,有辦法的,肝動脈造影、肝穿刺活檢,腹腔鏡,隨便揀。你阿要做?告訴你,你是被嚇出來的。不少人跟你一樣,肝囊腫,被診斷為癌症,結果精神崩潰,一病不起。實際上什麼也沒有。

    秦福生坐了起來,突然大哭,哭得驚天動地,淚雨滂沱,哭得乾嘔,上氣不接下氣。

    趙小楣冒了出來,身後跟著床位醫生。

    趙小楣扶住丈夫,問老主任,他怎麼啦,怎麼啦,是不是不來事了(不行了)?

    老主任搖搖頭。他說,肝囊腫。這樣的事情很多的,呵呵,有個人,半個月嚇掉了60斤。

    秦福生咬牙切齒。作孽,幾十天來,他像個棄婦,每天用悲傷埋葬自己。

    趙小楣跺腳道,哪個殺千刀,昏說亂話!我老公原來多壯啊,你們看看,現在瘦得像只猢猻。

    老主任又笑了,瘦了好啊,脂肪肝也好了。

    你不曉得,老早他腰裡的肉啊,可以像紙一樣折過去。趙小楣又哭又笑。

    驚魂甫定的秦福生拉開妻子,認真地對老頭說,我們家是有家族史的。

    啥叫家族史?老主任反問。

    秦福生兩眼叭瞪叭瞪,說不出話來。

    不懂別瞎想,都是想出來的毛病,這叫疑病症。

    疑病症!秦福生就像被人踩了一腳,那麼,牙齒出血是怎麼回事?

    老主任斜了他一眼,說,注意口腔衛生。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明白了的秦福生心裡那個怨啊,怨那個慈祥的女醫生,怨那個做B超的女人。一本正經,上你們的送死當!

    趙小楣搖搖發怔的丈夫,你的魂靈頭怎麼還不在身上呢?現在好哉,別瞎想哉。

    她不曉得,這個結果又催生了秦福生新的惆悵——天啊,那筆帳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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