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55章 送你一朵曼陀羅 (4)
    沒帶退保申請啊,要你自己填的……明朝吧,明朝你在不在家?

    在的。我休息兩天,身體不大適宜——,

    秦見方一道意味深長的目光掃過來,忙說,胃痛,胃痛。

    方福奎避開秦的視線,四處張望,彷彿到了什麼景區。他才不管他什麼地方痛呢。投保單上,有關健康告知的方格子,他都劃了槓槓——啥毛病也沒有。是啊,有病給付起來就不爽了。你故意隱瞞病史,騙保。方心裡嗤嗤冷笑,啥人白相啥人?

    方福奎拍了拍秦的肩膀,惋惜地說,唉,撤單多好啊,不是有十天猶豫期嗎?只扣十塊工本費。退保?作孽,作孽……算哉,不多講哉。明年你要幫忙的哦?

    一定,一定。秦連忙點頭,不送了啊,走好。

    再會。

    再會?下輩子吧。

    秦福生睡到下午才起床。他不想吃飯。餓,但是不想吃。他坐在一隻舊籐椅上,眼睛瞪著天井。天井裡,有片落葉在風裡打轉。那是一片什麼葉子呢?

    趙小楣回來了,手裡拎了一隻馬甲袋。這次她沒有「飄」進來。一臉的凝重,一臉的誠懇:老公,最近你身體不大靈。我買了肚子和豬肝,給你補補。胃不好吃豬肚,酒精肝吃豬肝。你就這兩樣毛病。人家講,吃啥補啥。說著,從馬甲袋裡拎出血淋淋的內臟來。

    秦福生再也忍不住,衝上去搶過豬肝往地上一摔,用力踩了幾腳。那東西哪經得起踩?立刻沒了型。秦福生還不解氣,跑到廚房,拎了把菜刀出來,瘋了一樣死命剁,豬肝立刻成了泥狀,一大灘血水流到了房門口。幸虧有門檻,否則進去了。

    發什麼神經啊!趙小楣尖叫起來。

    秦福生把菜刀「匡」一扔,蹲在地上,把頭埋進兩腿間,身子劇烈抖動起來。

    趙小楣嚇死了,死命拽起丈夫說,怎麼啦,怎麼啦?趙小楣蹲在地上撿碎片,邊撿邊嘀咕,問你又不響。我還沒更呢,你倒更了。

    所謂更,是指更年期。蘇州人常常這樣罵人:更年期啊。基本意思等於「你有毛病啊」。

    趙小楣忙著拖地,打掃。

    秦福生走了出去,他怕一時衝動說出真情。

    說來也怪,這麼一鬧,腹部似乎不疼了,就像醉酒後嘔吐,吐完就舒服了。

    這條路他每日走。通常在晚飯後。小路很漂亮,黑色大理石鑲邊,中間是鵝卵石,一邊是運河,一邊是住宅,多層的那種。他羨慕這樣的環境。住不上,看看也是好的。走一圈,大致是一個小時。每天散步一個小時,他的身體一直沒出毛病。身體好的人就是這樣,要麼不生病,要麼就是大病。那些看起來不怎麼樣的人,倒是長壽。俗話說,彎扁擔不折。

    現在是三點半,太陽西斜了。

    一條紫金色的光帶,逶迤在河中,像一條金魚,在粼粼波光中擺尾游動,似乎要遠去,又始終在那裡。走近了,光帶擴成了一片水域,像一個舞台,太陽滿舞台照著,華麗而炫目。景觀路上很乾淨,本是落葉繽紛的時候,路上卻沒有一片樹葉,一根枯草。梧桐已是半禿,一些葉子吊在樹枝上,將落未落。有的是淺黃,有的暗紅,有的咖啡色。等發了黑,就要飄下來了。飄著的時候有風嗎?會乾涸得沙沙響嗎?沒了水分是會沙沙響的。不過一般人聽不到。秦聽到了,那是死神的歌唱。正所謂,病葉驚秋色,殘蟬怕夕陽呀。

    兩個穿著深藍工裝的園藝師在剪枝。修剪柳樹。竹梯靠在樹幹上,手裡是把長柄刀,柄是空心的,像自來水管子,一頭綁了一柄帶勾的鋸齒刀。勾住目標,一拉繩,枝條就啪地掉下來了,速度奇快。另外一個人,手裡也是一根長桿,把剪下的枝葉往岸邊的小船上挑。亂髮似的柳條,一經修剪,疏密有致,立即飄逸起來,像一個梳洗打扮好的妙齡女郎。可惜,他等不到來年春天了。

    遛狗的人不少。他們用奇怪的眼光打量這個一臉病容,摁著腹部走路的人,他們紛紛逃下小路,從草地上繞過去。大概,以為他是傳染病人。

    秦福生原先是討厭狗的,隨處大小便,好好的地方都糟蹋了。但是他今天不。他看狗狗的眼神是悲涼的,友好的,甚至是羨慕的——他們,活生生的生命啊!他死後,它們還活著。活得生龍活虎。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是狗,如果他是條狗,決計不挑主人。哪怕吃得蹩腳,哪怕挨打——好歹活著啊。

    秦福生在告別良辰美景,而他的妻子,趙小楣,卻盯著豬肚發呆。他為什麼不剁豬肚剁豬肝呢?肝病嚴重了?可他戒酒了呀。是不是體檢出問題了?問他,怕是問不出名堂來的。洋盤(傻瓜)不開口,仙人難下手啊。這人最近古怪,悶聲不響好多天了。

    趙小楣是個急性子,說著風,就扯蓬(帆)。半小時後,她趕到了遠在郊外的黎明化工廠。財務科的門開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在洗手。小季吧。趙小楣進門就說。我不認得你啊。小姑娘眨眨眼睛。趙小楣笑笑說,你爺(蘇州人把父親稱為「爺」)我認得的,我老公是你的搭檔啊。小季有點不明白,那麼,你到底是尋你男人還是我爺呢?我誰也不尋,就尋你。我問你,秦福生的體檢報告在廠裡還是發給他了?你講啥啊,哪裡來啥體檢報告?啊,你們不是組織體檢了嗎?沒有這樁事體的,你弄錯哉。小季聳聳肩,甩著濕漉漉的手說。

    要死快哉!啥辰光學會騙人哉。趙小楣氣鼓鼓回到家。

    先是照鏡子,再是茶飯不思,再是分被窩,再是不理人,再是瞎三話四。人麼,越來越瘦。反正不正常。有人講,中年有三樁好事體:陞官、發財、死家主婆(蘇州人把妻子叫做家主婆)。看樣子有外心哉。

    秦福生一腳踏進。趙小楣哭聲已至:你騙人,嗚嗚,你學會騙人哉!秦福生一嚇,她已經知道了?我明明把病歷藏好了啊。他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嗚嗚,你說體檢,我問了,廠裡根本沒有體檢。全本瞎說!秦鬆了口氣,你看你,瞎想。秦福生說,我胃痛,是去查胃的。怕你擔心鈔票,所以說廠裡組織的。不是吧?趙小楣想起剁豬肝的事,擤了把鼻涕說,還不講老實話?拿病歷來!秦福生不響。心裡想,要鬧你就鬧吧,病歷是不能給你看的。

    一個要看,一個不肯。幾個回合,趙小楣沒耐心了,一跺腳說,我曉得的,你心裡有別人了。我們離婚!

    秦福生急了:別瞎講,這種閒話是不能瞎講的。我是這種人嗎?

    那你為啥不肯給我看?不肯就有問題。你不是胃,是肝!

    秦福生脫口而出:你怎麼曉得的?

    啊?真的是肝啊?趙小楣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秦福生呆了,要死快哉,怎麼自己講出來呢。趕緊說,嗨嗨,別哭啊,不就是脂肪肝麼,只是嚴重了些。

    我不信,我陪你去查。趙小楣哭聲立止。

    我查過了啊。

    那你交出來啊,不給我看是不是?不給我看就是說謊。為什麼要說謊?結婚辰光你怎麼說的?趙小楣步步緊逼。

    怎麼說的?那天,他仿白居易給新婚妻子來了這麼一段: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塵。梁鴻不肯仕,孟光甘布裙。我亦貞苦士,與君新結婚。庶保貧與素,偕老同欣欣。

    好吧,瞞得過初一,瞞不過十五。秦福生只好投降。不過,他沒說已經轉移。

    你住院!趙小楣的口氣不容置疑。

    秦福生奇怪,大難臨頭,她反倒不哭了。大概,絕症病人的家屬都這樣吧,當面強顏歡笑,背轉身,悲痛欲絕。

    不住。

    你住是不住?不住我告訴你媽,告訴兒子。你想老人過得不安心,想讓兒子考試通不過?

    這記殺手鑭。秦福生招架不住了。只好說,住不起的。

    你先住進去,錢我想辦法。

    什麼辦法?

    這你別管了。走,我們現在就去醫院。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跟屁蟲。

    慢點,秦福生說,我得跟單位領導請假啊。後天,後天行不行?

    好吧。趙小楣咬了咬濕潤的嘴唇。

    真是天曉得,這個年紀的女人,嘴巴還這麼紅潤。秦在心裡歎道。

    第二天,秦福生一早出門了。馬路上,清潔工還在掃地,灰塵就像一張網,輕輕揚起,輕輕落下。他沒去單位。他才不去請什麼鬼假呢。一說住院,領導準會懷疑,懷疑他提出買保險的動機。他電話小季說,去保險公司開會,保戶會議。開會是假,去保險公司是真。

    退保金辦好了,一共是四十八萬八千。現金支票。打磕沖送只枕頭——來得正好。錢救不了他的命,但能讓他安心。

    回來的路上,他辦了三樁事。

    第一樁,存了整數,四十八萬。一年定期。也就是說,兒子畢業就能買房子了。買房要趁早,這跟張愛玲的名言「出名要趁早」一個道理。四十八萬加貸款三十萬,一共是七十八萬。七十萬買房,八萬裝修。差不多。結婚麼,最早也得兩年後。兩三年的積蓄也能辦個像樣的婚禮了。密碼是兒子的生日,不勞費心。存折呢,就放到中國銀行的金庫裡。國有銀行中,它的安全設施是最好的。他租了保險櫃,最小的那種。租金一年三百。他預留了兒子的電話。期滿不續費的話,銀行會通知,一通知,兒子就知道了。病歷早就躺在放存折的鐵盒子裡了,就像兩個多月後,他躺在殯儀館的鐵盒子裡一樣。是的,只有兩個月零二十五天了。大限有期。

    從銀行出來的時候,他聽見身後一聲冷笑,像是趙小楣。回過頭去,卻什麼也沒有。

    第二樁,照相。是照遺照。這是他對妻子的最後體貼。他死了,總要擺靈堂吧?家裡都是彩照,嘻嘻哈哈的。死人怎麼能嘻嘻哈哈呢?不像樣。人家會對趙小楣說三道四的。

    趙小楣曾說,我老是聽別的女人抱怨丈夫。這不好那不好的,我真想不出你什麼不好來。你蠻體貼的。秦說你知道體貼兩字何來?趙小楣搖頭說不知道。秦福生說,《世說新語》裡說,有個叫荀奉倩的,妻子在大冬天突發熱病。他脫光了衣服到戶外挨凍,然後將冰冷的光身體貼上去,給妻子降溫。妻子沒救活,自己感染寒症死了。體貼一詞,大概是從那裡來的吧。兩個人唏噓不已。

    秦福生踟躕在三點二十五分的街頭。

    這是鳳凰街,著名的美食一條街。唐宋年間,始稱孔聖坊巷,康熙帝南巡時,忽然想到「金雀對鳳凰」句,易名鳳凰街。

    鳳凰街有兩排道行樹,靠快車道的是冬青,冬青名副其實,大冷天生青碧綠;人行道上的是銀杏,葉子有青有黃,青得生動,黃的更生動。太陽黃黃地照著,光華耀眼,讓人想起聖潔這個詞來。芸芸眾生,就沐浴在聖潔的光輝裡,來去匆匆。

    這裡的每一家酒店他都來過,東北菜,潮州菜,廣東菜,川菜,湘菜……當然,作為陪客。所有的店家,所有的酒菜,都是他秦福生倒霉的始作甬者。如果不是脂肪肝,何來肝癌?醫生說了,那是基礎病。

    秦福生又恨又傷心。眼睛一酸,一滴眼淚掛在了臉龐上。他連忙用手背悄悄擦去。

    鳳凰街的東頭,有一家照相館。門面不大,但是歷史悠久。三十年前,他還年輕的時候就來拍過照。攝像師是個中年人,現在怕是早退休了。或許像他一樣得了癌症,已經謝世。

    一個年輕人接待了他。他問,拍寫真?秦福生被氣樂了,我這把年紀拍什麼寫真啊。拍遺照!小伙子笑嘻嘻說,您真會開玩笑。秦板起面孔說,就拍遺照那樣的。這叫標準照。對,就是標準照。哦,你是評職稱吧。就算是吧。放十寸,加急。加急要加錢的。知道。秦從那疊錢裡抽出兩張,將找回的零錢放進夾克衫口袋裡。

    包裡還有八千。八千有八千的用場。這用場和母親有關聯。秦福生想起母親,心酸無比。「悲莫悲兮生別離」,何況白髮人送黑髮人呢。

    他將一個信封交給鄰居,請他們轉交母親,說自己感冒了,不進去了。信封裡有四千塊。四千塊,寸草心。

    秦家老屋在桃花塢。那是唐伯虎住過的桃花塢啊。兩層的小樓,三個人住,母親、哥哥和他。門前是石子路,後門是小河,樓下是灶披間,石階下去,淘米洗菜。樓上是房間,木製的方格子和合樓窗,推開後是一片片魚鱗般的,沾著青苔的瓦片。小時候,催眠的不是媽媽的歌聲,而是夜雨敲打著屋瓦的滴答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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