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51章 走單騎 (2)
    主臥是兩間臥室打通的,外間一隻老闆台,一隻牛皮大轉椅。他就是坐在這裡和她視頻聊天的。聊天記錄一頁一頁在靈芝眼前翻過,那些溫暖的感動了她無數次的表達,就像底片存在了心裡。可是看著這個人,她怎麼也找不回當初的感覺,彷彿來了一陣風,把它們擄走了,又彷彿根本就是兩個人。靈芝默默走到裡間,坐在柔軟的床上,撫摸著嶄新的被褥——他吩咐大女兒買的,心裡想,千萬別以貌取人,千萬千萬不能重蹈覆轍。但是,她實在沒有要和這個男人親熱的慾望。於是她說,今天累了,我想休息了。他說,你一個人睡害怕嗎?靈芝想,兩個人我才害怕吶。她忙說不,我習慣一個人了。那我下餛燉給你吃。中午到現在只吃了一個蘋果。這是她在火車上告訴他的。他問,你是吃餛飩還是饅頭,到這裡很晚的,得吃點。她說那就餛飩吧。餛飩是鄉音。

    靈芝跟進廚房。她看著他手腳忙亂地找鍋子,最後從櫃子下面拖出一隻笨重的大鐵鍋來。下幾隻餛飩用得著這麼大鍋嗎?靈芝疑惑地眨巴著眼睛。水開了,他問,你吃幾隻。六隻。干的,還是有湯的。有湯的。於是他手忙腳亂地找鹽。我的天,這,就是說自己會做家務的人?如果他是瞎說的,那麼,多少謊言在等著她?

    靈芝勉強吃了兩個開花餛飩,餛飩在水中已經粘底破了,說,吃不下,想休息了。

    他說,那你先洗吧。

    鎖上浴室的門,靈芝閉上眼睛舒了口氣。安全了。一個人,是最安全的。

    盥洗室是乾濕分開的。真好。她一直想要呢。她家實在太侷促了。但是,如果,和不喜歡的人分享,還不如不要。

    靈芝把乾淨內衣放在台盆上的時候照了照鏡子。她的嘴唇有些乾裂,也許一笑就會滲出血來,臉色蒼白,眼瞼下,彷彿蓋了半個藍印尼圖章。

    她赤足走進去。孤零零的淋浴架彷彿倒置的高爾夫球桿,旁邊有只鉛桶,大約是接水用的。一隻拖把朝下倚在牆角,不知是乾的還是濕的。水嘩嘩的,這裡的水絕不是來自太湖。哦,太湖。她真想立刻回家。老天,離火車站三個小時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城市的什麼方位。

    乘他不注意,靈芝趕緊溜進臥室,鎖上了門。

    早上八點多,大女兒雪芬來了。大約四十歲,長得很像父親,皮膚有點黑。她比他爸熱情,也會說話。她一手提菜,一手拎著水果,見面就叫阿姨。她說她是衛生所的護士,平時就住在這裡照顧爸爸。

    照顧,她用的是照顧兩字!他為啥要她照顧?

    女兒呢?靈芝問。其實她想問的是她的丈夫。

    在學校呢,晚上過來吃飯。

    她是不明白我的話還是迴避?靈芝想。

    女兒在廚房忙,老頭四平八穩地坐在客廳裡,絲毫沒有幫忙的意思,也不說話。靈芝有些尷尬,便走進廚房和她攀談。

    要不要我幫你?

    雪芬在剝蒜,她朝客廳方向看看,說,不要了。您坐坐吧。

    靈芝說,沒關係——平時你爸爸自己做飯?

    哪裡。她說,他不掃一個地不洗一隻碗。

    那,你上班怎麼辦?

    我比較自由的,有事就去,沒事就不去。說著,摸出一隻小靈通,喏,單位給的,有事會打電話。

    靈芝點點頭。她沒冤枉他。他就像這家的「老爺」。

    張兆年仍是筆直地坐在沙發上,見她走過來,突然說,今天你做飯吧,我女兒看了就知道怎麼做了。

    我做?有沒有搞錯,我是客人啊,再說,我都快累死了。靈芝越想越不是滋味。照著我的樣子做?聽起來很體貼,可是,你把女兒當什麼了?傭人?一輩子燒給我吃?

    她鼓足勇氣說,隨便燒點吧,燒什麼我吃什麼。我明天就回去。

    他說,不行。

    靈芝心「別」地一跳:為什麼?

    你不能走。

    靈芝瞪著他,說不出話來。

    要走自己買票。他笑著說。

    這話像撒嬌,可是怎麼這麼彆扭啊。靈芝笑不出來。當然。她說,你帶我去菜場看看。看菜場是假,她得知道怎麼出這個新村,附近有沒有公交車,出租車多不多。

    下了樓,他一路指點,這裡住的是市委的什麼領導,這裡住的是什麼公司的老闆……,靈芝暗地搖頭,真是可憐,盡眼饞這些了。

    新村口就有公交,她不敢湊上去看站牌,她怕他疑心,有了防備就走不脫了。

    大概很久沒下雨了吧,所有景物罩上了一層濃重的土黃色,彷彿使用了濾色鏡。沒有高樓沒有像樣的商店,行道樹又小又少,可憐兮兮的站在路邊,像被人遺棄的小孩子。

    農貿市場很大,一米高的土坯上,零星擺著乾癟的菜蔬,垂頭喪氣,奄奄一息。攤主有的冷漠有的熱情,而他,就像來視察的大幹部,一路點頭微笑。

    吃過飯,他又坐在客廳裡了,彷彿打坐似的。靈芝說我想到市中心看看。他說我陪你去。怎麼就一步不落呢?也好,公交他熟悉。上車時,她想買票,他攔住了她。掏出一疊票,撕了兩張給售票員。這是什麼名堂?發的。他說。靈芝想,坐公交都發票啊。副主任是副廳級吧?年薪有多少呢?靈芝轉而笑自己,想這些做什麼?跟你搭啥界?

    市中心到了,亂七八糟的,很像蘇州的城鄉接合部。靈芝忽然眼睛一亮,她看見「名典」了。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而咖啡,尤其是名典的咖啡,就是靈芝的竹子。他一定沒進去過!靈芝自己跟自己打賭。果然,他搖搖頭。

    他看著漂亮的點餐單不知所措,靈芝接過來,點了兩杯卡布基諾。他說你要吃什麼只管要啊,別客氣。靈芝搖搖頭。不能沾人家便宜。當然,一杯咖啡不算什麼,權當他交學費吧——什麼才是真正的生活。

    兩人空著手回家,走到新村口,張站下了,和一個正買熟菜的年輕男子打招呼。那人叫他爸爸。他說爸爸,晚上飯店吃還是家裡吃?張說家裡吧。靈芝想,真小氣。不是在QQ上說了麼,你來了,我們上飯店。倒不是稀奇他一桌酒菜,這是一種禮遇。

    阿姨。那個男人叫她。靈芝哎了一聲。

    這是小女婿?靈芝問。

    張兆年說,是的。他在機關工作。

    哦。

    兩人再也無話。靈芝想,他們一共講了幾句話呢?

    黃昏時分,靈芝見到了小女兒。她叫雪晴,比姐姐時髦多了,牛仔服,短髮,顯得很幹練。據說是什麼企業的小頭頭。

    晚飯是小女兒燒的,滿滿一桌的菜。

    靈芝熱情地對雪晴說,辛苦你了。她看都沒看她,淡淡一句,不辛苦。靈芝心裡冷笑,放心,我不會嫁給你爸爸。雪晴夾了一塊肉到兒子碗裡,對丈夫說,考駕照真累,累死了。快了,還有一個月就出來了。張兆年說,要是我,一周就考出來了。雪晴嘁了一聲,對丈夫說,爸說他一周就考出來。小女婿溫和地笑笑,沒說話。靈芝看了張兆年一眼,什麼都不懂,偏還這麼肯定。

    晚上八點多,他們說要走了。靈芝說等下啊。

    禮物一家一份,蜜餞瓜子蝦籽鯗魚什麼的,她特地跑到采芝齋買的。給大女兒的那只包裡,她多放了兩條絲巾。沒來之前,他就說,大女兒是同意他們交往的,小女兒還要做工作。因此她想多給點。本來還有一隻玉鐲,剛才取出來了。沒必要了。這時,雪晴才對小男孩說,和奶奶說再見——小女兒從來到走,自始自終沒叫她。

    他們一走,靈芝又緊張了,彷彿待宰的羔羊。她急急地說,我睡了,晚安。不要我陪你說說話嗎?說話?他們做飯的時候,你怎麼沒想起來說話?兩三個小時一句話也沒有!她實在想不出今後她和他會是什麼局面,就這麼啞巴似的過?

    我很累。沒等他回答靈芝就進去了,啪嗒一下鎖了門。

    靈芝從裡屋走到外屋,又從外屋走到裡屋。

    市中心,應該是公交集中的地方。可就是沒有直達火車站的。也難怪,三個小時呢,公交怎麼去?對啊,手機上網查吧,啪啪啪,靈芝敲上「趙莊交通」四個字。什麼都有了。靈芝一陣狂喜。

    ——可是,怎麼溜出去呢?他看得死死的。

    打電話怕隔牆有耳,於是靈芝給荷荷發短信:我被軟禁了。她說,你藏好手機,不行報警。靈芝說,報警?這是他的地盤哎。輕的打我一頓,重的性命不保。客死他鄉,客死他鄉你明不明白?!

    靈芝關了手機。說什麼呢,什麼也別說了。

    他的大女兒捉來一隻小狗關在陽台上,它不停地叫。靈芝想,它和她一樣呢,可憐的東西,她真想放了它,但她顧不上了。靈芝就著微光整理行李,她不敢開燈。也許他會來敲門:你不是睡了嗎?怎麼開著燈呢?她何言以對?她得準備好,趁他早鍛煉時溜走——她試過了,大門很緊,拉門肯定會驚醒他。她和衣而臥,睜著眼睛等天亮。

    路燈滅了,窗簾的花紋一點點清晰起來。靈芝將耳朵貼在門上,幸好這時小狗不叫了,聽著他走過來,走過去。半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可他根本不打算出門。靈芝急得在心裡跺腳。再等,他女兒就要來了。她只好走出來,說我想吃豆漿,能幫我出去買嗎?他說好的。等他腳步遠去,靈芝急忙衝進臥室,抓起拎包急急逃出。不料,才走到樓下,他忽然回來了,撞個正著。他一把拉住靈芝,你怎麼要走呢,我去幫你買豆漿的呀。靈芝掙脫他的手說,狗叫了一夜,吃不消了,我想回家。這個院子是市委的家屬院,料他不敢聲張。果然,他一聲不響端著鍋子上樓了。

    這裡終點也是起點。馬路對面,一輛公交正在掉頭。快呀,快呀!靈芝緊繃的神經快要扯斷了。不好,他追出來了。車來了,靈芝急忙跳上去,心裡叫關門快關門,可是來不及了,他也跟著跳上來。他說你坐錯車了,不是去火車站的。錯了就錯了,你下去吧,不要你管。師傅,我乘錯車了嗎?我知道要轉車的。司機說,沒有錯。他在騙她!靈芝更火了。你跟著我幹什麼?想控制我?你這是違法的,你懂不懂法律?!他對她的抗議置若罔聞,依舊是平平穩穩的聲調:你是坐錯方向了,還會回去的。又在胡說八道。靈芝咬了咬嘴唇,說,你別騙我了,我不信任你。一站,又一站,一個小時過去了,他依舊不下車。靈芝恨得不知道怎麼辦好。終於,他說,我回去取錢,叫女婿幫你買臥鋪。靈芝如釋重負,趕緊說好的好的。

    終於擺脫了!她決定買馬上走的火車,不管去哪裡。

    站票。站票就站票。

    一票到手卻是晚點。真要命!她急得雙腳跳。

    果然,大女兒追來了,一再央求她不要走。她說,他對你真的很好,怕你洗澡冷,特地叫我買了浴霸,爸爸從來沒有這樣對我媽媽。阿姨,今天先別回去,住幾天再走好不好?你不回去爸爸要生我氣的。

    真是不講理!怎麼能怪女兒呢?沒辦法,靈芝只好攤牌,我不喜歡他。他那副小官僚的樣子誰受得了?總說市委領導、公司老闆什麼的——關我什麼事?他對你們也是一副官腔頤指氣使……居然,居然還想扣押我!靈芝越說越氣。

    你誤會了,爸爸不是這個意思。

    叫他死心吧,我永遠不會再踏上這塊土地!

    那,你等等啊。

    靈芝想,我不等又怎麼辦?火車又不聽我指揮。

    過了一會,她和妹夫一起走過來了。他們居然兵分兩路!

    他捧著兩個小紙箱說,對不起,我朋友不在,沒買到臥鋪。這是土產,一點心意。

    不,我不要,不好拿的。謝謝你。靈芝客氣地說。她對這個男人印象不錯。

    好拿的,不佔地方……你也是送了禮物的。雪芬說。

    霍霍,好一個禮尚往來。好吧。靈芝想,人可以坐在上面,八個小時呢,站是站不動的。

    火車動了。

    阿彌陀佛,還有空位呢。靈芝趕緊坐好,八個小時呢,她要好好睡一覺……慢點,先給荷荷發個短信吧,她一定急死了。

    咦,手機呢?靈芝找來找去找不著。完了,一定是掉在他家了。該死!上面有不少親友的電話呢,還有,還有幾百條他和她的短信……

    三個月,兩天,哪個是真,哪個是假?靈芝怔住了。還真是說不清。

    靈芝把臉轉向窗外。

    窗外,挺拔的道行樹刷刷閃過,大片乾旱的土地,轉著後退,後退……山東境內,已經一個多月沒下雨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