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48章 碧漪 (4)
    想起往事,池瓊老淚縱橫。他和余燕是鄰居,他們一起上學,一起回家,好得就像一個人。大人們常開玩笑說他們是天生一對。余燕自小多愁善感,喜歡古詩詞,看一回,哭一回。池瓊愛屋及烏,對詩步韻,如果沒有文革,沒有上山下鄉,他們會好一輩子。

    余燕與他道別時的贈詞,幾十年來他一直珍藏著它。

    池瓊的父母是藥店的店員,只生了他一個。1966年高中畢業後,按當時的政策就近插隊。1976年恢復高考,他考上了復旦大學的物理系。可他從來沒放棄過對古詩詞的研讀。

    麗麗單純得像個孩子,池瓊喜歡她,余燕才是他心裡唯一的綠色。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她。

    聽見碧漪叫爸爸,池瓊趕緊推上抽屜,掩飾道:「這天太悶熱了。」

    碧漪知道爸爸在想她。這麼多年想念一個人,這滋味委實不好受。別說了,半個月沒見梅華,日子就沒法過……他老說忙。忙忙忙,哪天不忙呢?男人真是靠不住。

    事實上誰又能靠誰呢?錢才是最可靠的。所以,碧漪要賺錢,很多很多錢,老了住最好的養老院,自己安排自己的命運。

    碧漪寂寂然進了自己房間,轉了一圈又出來。家裡真悶啊……

    碧漪懶懶地晃到新村口,發現於光的車就停在路邊。她只作沒看見,想穿到馬路對面去。於光從車裡竄出來,一把抓住碧漪的手臂。

    碧漪瞪了他一眼:「你來做什麼?」

    「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給你道歉機會啊。」

    「呸!就會耍貧嘴!拿不出實質性的東西來!」

    「變!」於光從身後拿出一張投保單來。碧漪來搶,於光換了手道:「你笑一個就給你。」「神經病!」碧漪笑罵道。

    十八萬,金螳螂裝飾公司。咦,這不是龐龐的單位嗎?

    這有什麼?投保人願意給誰就給誰。

    碧漪真不想看見蔣勵,但是班還是要上啊。歇了兩天還是去公司了。踏進營業部就看見一堆人在說什麼。她沒過去,默默地把井岡山帶來的酸棗糕一包包放在大家的辦公桌上。人堆裡的小王聽見聲音回頭看見了,推推小麥的胳臂說,嗨,你看,你看。小麥望望說,奇怪了,她池碧漪去的地方多了,從來不帶東西給我們吃的,什麼時候太陽從西邊出來啦。

    她們倆一起走過來,親熱地對碧漪說:「小池,這麼客氣啊。」碧漪說,一點點,大家嘗嘗。

    於光從外面進來,看見一堆人嘰嘰喳喳的,忙喊道,嗨嗨,你們這是做什麼,這是上班時間!

    大家一哄而散。

    於光看見碧漪,親熱地說,回來啦。碧漪看著他無言地點點頭。好玩嗎?還行。碧漪垂了頭記台帳,不再理他。於光縮了縮脖子走開了。美人的脾氣總是比一般人大。

    下班時,碧漪看見蔣勵從樓上下來,趕緊低了頭去拿車子。幸好她戴了墨鏡,不然別人會在她的眼神裡發現什麼的。

    碧漪在下一個決心。她必須重建被他摧毀的驕傲和自尊。

    蔣勵看見碧漪了,覺得有點尷尬。

    幾天過去了,這妞兒沒有動靜。看起來他的話起作用了。那天在火車站看出來她愛他。女人真是很奇怪的動物,只要一沾愛情的邊就會神志不清。他鬆了口氣。

    今天是週五,上午的黨組會議上傳達了總司和省司的文件,下禮拜一就要開全體員工大會宣佈任免事項了。

    蔣勵的辦公室的確沒動,但上下班公車接送的待遇卻沒了。

    他早就有駕照了,考駕費用當然是報銷的。因為蜜兒不許他開車,所以平時很少摸。現在反正誰也不管誰,他想利用這最後的機會活絡活絡。

    他問駕駛員老趙要車鑰匙,趙吞吞吐吐不肯給,說是要辦公室主任同意了才行。蔣勵朝他一瞪金魚眼:「你他媽是不是覺得我不再是領導了?你小子別勢利眼,踹你的飯碗我還是綽綽有餘!」

    老趙只好把鑰匙給他,返身上樓——他要向主任報告。

    於光的車在公司不遠處截住了碧漪。他探出腦袋來說:「喂,幾天不見了,我們聚聚吧?上車!」碧漪冷冷地說,我沒空。於光從車裡出來一把拉住了碧漪的胳臂說:「來吧,寶貝,我想你了。」碧漪用力掙脫了,厭惡地說:「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像什麼樣子!」於光愣在那裡,一副無辜的樣子。這女人怎麼了,出去了一趟像換了個人似的六親不認。他怏怏地退了回去,一溜煙走了。

    池瓊正在廚房幹活,碧漪滿頭大汗衝進來:「我有好東西給你看!」碧漪得意地笑著,賣起了關子。「什麼好東西。」池瓊淡淡地說。

    「看!」

    碧漪藏在背後的手伸到了父親的眼前。池瓊望了一眼,等下,手髒,老花鏡也在書房。

    池瓊洗了手,接過信箋,臉頓時剎白,人滑到了地上。碧漪嚇壞了,手忙腳亂找來速效救心丸,給爸爸服下。過了會,池瓊緩了過來。

    碧漪扶爸爸坐在沙發上,又倒了一杯水餵他。心裡疑竇叢生。這真是爸爸寫的?難道余燕是爸爸的心上人?

    池瓊無力地問女兒:「從哪來的?」

    「是,是……」,她能說從梅華那裡拿來的嗎?當然不能。她不能讓家裡人知道她和他的關係。

    「是……哦,我一個要好的同事去南京開會帶回來的,我對她說過您愛詩詞。」

    池瓊見女兒欲言又止的樣子,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況且,這是找到余燕的唯一線索了。

    「你坐下,爸爸有話說。」池瓊臉色凝重地吩咐女兒。

    碧漪一行二十多人坐在客車裡,往山裡去。公司組織旅遊,對象是提前完成業務指標的外勤。

    蔣勵也在這輛車裡。這次活動由他帶隊。商總讓他出來散散心。假惺惺。哼哼!他的氣惱似乎都集中在這兩聲哼哼中了,特別響。

    坐在前面的碧漪回頭看了看,正與蔣勵的眼神對上,她打了個冷戰,趕緊回過頭去。蔣勵的眼裡滿是陰冷和仇恨。

    進山的路很窄,僅容兩輛客車交匯。沿途少有住家,看起來多為獵戶。

    地陪照例講述著紅色根據地,井岡山的故事。有的碧漪早已熟知,比如「朱德的扁擔」。中午時分,他們到了茨坪的黃洋界賓館。它是當地最好的賓館了,三星。實際上,它是中共江西省委組織部的黨員幹部培訓中心。他們先找各自的房間,碧漪是和縣公司的一個女孩同室。

    午餐時,碧漪嘗到了野豬肉和其他山貨,心裡很高興。飯後,碧漪打算出去走走,解解乏。這一路的車馬勞頓,渾身不舒服。

    這裡四面環山,植被很好,滿眼的蔥綠。真是個清涼世界。

    聽導遊說,這裡曾經是強盜出沒的地方,「井岡山」原是一個赫赫有名的土匪名字。山裡有熊,野豬和狼。碧漪想,大白天應該是安全的,何況就在賓館附近。

    碧漪只要一靜下來就會想梅華。她有點不安,總覺得這次會面不對勁,他的很多舉動都反常。他在火車站裡對碧漪說的話似乎是最後訣別。那長長的擁抱,那晚一次次的做愛,堂而皇之坐在候車室……他是想移民嗎?還是要和自己斷絕關係?碧漪苦惱地想著答案。

    忽然,碧漪覺得有雙爪子搭上了雙肩!

    她不敢回頭。聽說狼就是這樣攻擊毫無防備的人的。只要一回頭,它就會一口咬住你喉嚨!

    碧漪處在極度驚懼中。她摒住呼吸,絕望地想,假如有把匕首就好了,只要奮力往後一插……

    那「爪子」用力一扳,碧漪被迫轉了身,眼珠子幾乎要掉出來——蔣勵!他正衝著她獰笑。她一聲「救命」還沒出口,他快如閃電般摟緊了碧漪的脖子,一隻大手使勁摀住了她的嘴。

    碧漪拚命掙扎。一個是鐵塔似的壯漢,一個是纖弱的年輕女子,力量懸殊。她終於被他摁在了一塊石頭上。

    他像飽餐一頓的野獸一樣心滿意足地走了。臨走時威脅碧漪說,你識相點,說出來大家沒好處,你和梅華的事我知道了,我手裡有證據。你毀我,我毀梅華,你自己掂量!

    碧漪啜泣著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漂亮的白色中褲破了,一片血跡滲出來把褲腳上繡著的兩隻淡藍色蝴蝶染成了紅色。

    她羞憤交加,心亂如麻,在石頭上坐了很久。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人聲——他們下午去井岡山革命烈士陵園了。山風很大,吹著她長長的亂髮像憤怒的火把。

    碧漪到底是碧漪。她不是個懦弱的女孩子,是外面跑跑見過市面的。她現在已經冷靜下來了。她得想個法子治治那畜生。

    告他!

    但是證據呢?離下山還有幾天,她無法做傷情鑒定,沒有目擊者,唯一的證據就是褲子上的****。可這樣的證據未必被法院採信。他可以說是碧漪願意的,是通姦。再者,她得保護梅華,那混蛋說的時間地點都沒錯,天曉得他手裡有什麼證據,只能信其有。

    那麼,那麼,就讓他逍遙法外?

    身上的痛在其次,她心被恥辱噬咬著,撕扯著,沒有地方可宣洩。碧漪揪著自己的頭髮,痛哭起來。

    碧漪累極了,這27年的日子彷彿已是一輩子。她苦思遭暴虐的原因。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是漂亮害了自己?是和於光的關係太過張揚害了自己?

    明知道他和於光關係不好,在汽車上看自己的眼神就不對,自己該防著點,不該一個人出來——就算出來了,也應該提高警惕。自己居然絲毫沒察覺他的盯哨。

    不,不對的,明明是壞人的錯怎麼怪自己呢?狼吃了羊難道是羊的不是?事情已然發生了,追尋原因又有什麼意義呢?

    既然無法告他強姦,這樣的事就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必須裝得若無其事。碧漪痛苦地想。

    看看天色不早了,趁著他們沒回來,得先一步回去整理自己。她一瘸一拐地回到房間,一遍遍洗著自己。

    女孩看見碧漪往腿上塗紅藥水,大驚小怪地叫道:「碧漪姐,你這是怎麼搞的?為什麼下午沒見你?導遊急壞了,以為你出什麼事了,問大家,大家都說不知道。」碧漪淡淡一笑:「我到外面走了走,不小心摔了一跤。」

    夜深了,風很大,很涼爽,這裡根本不用開空調。明天的安排是去著名的龍潭景區。碧漪想,自己得去,必須和大夥一步不拉,不再給蔣機會。她命令自己必須睡個好覺,恢復體力,可是悲傷的心無法使腦子安靜下來。

    從小到大,碧漪是被雙親捧在手心裡長大的。父親的儒雅溫厚造就了碧漪古典溫柔的氣質,母親的任性現實感染影響了她的世界觀和脾性。

    因為出眾的容貌,因為父母的寵愛,碧漪自小就有優越感。這種優越感使得她更加爭強好勝:保費要第一,獎金要第一……她得到了,可也失去了很多,比如自尊。

    什麼時候自己變成了惟利是圖的人呢?她曾經那麼單純,善良。

    碧漪覺得這種變化是從大學三年級開始的。

    那時家境一般,父母給她的錢剛剛夠生活。看到好多女同學購買高檔化妝品,穿著名牌時裝很驕傲的樣子,碧漪心裡羨慕得不得了。她到處打聽這些人的錢是從哪裡來的。有的確是家裡給的,而多數竟是被人包養了去。碧漪看不起這些人,才不要做什麼金絲雀!要花就要花自己掙的。自由,尊嚴,那是用錢買不來的。

    可是,我現在的尊嚴呢?

    碧漪的淚水奔湧而出,身體劇烈地顫動。她怕自己哭出聲來,一口咬住了毛巾。

    小姑娘早上看見碧漪眼睛腫著,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擔心地問:「碧漪姐,你怎麼啦?」「大概水土不服。」女孩奇怪地看看她,水土不服只會拉肚子啊,和眼睛有什麼關係?嗯,估計是失戀了。

    龍潭景區距茨坪七公里,有五龍潭和金獅面兩個遊覽點。五龍潭以碧玉、鎖龍、珍珠、飛鳳、仙女五潭五瀑而著稱。白練凌空高掛,噴珠吐玉,氣勢磅礡。潭水晶瑩清澈,碧藍如玉,秀麗異常。金獅面與五龍潭緊緊相連,滿是峰巒奇石。落差82米的長虹瀑布蔚為壯觀,海螺峰、侍女石、八戒尋師等栩栩如生。

    碧漪戴了墨鏡,免得人注意。她根本無意景物,只是緊緊挽著室友的手臂,跟著她走東走西。

    碧漪出去一周了,池瓊度日如年。總想著他們父女共守的這個秘密還不知怎樣收場。他很想與失散三十年的戀人共度餘生,可是不知道余燕是怎麼想的。畢竟這麼多年了,變化肯定是有。就算她願意,那麼麗麗,他的老妻怎麼辦?一隻左手,一隻右手,割了哪只都不行啊。池瓊是痛恨三妻四妾的,那是對女性的輕褻,可現在巴不得多個編製。

    知道女兒今天回來,他清早5點多就起床了,買了她愛吃的河蝦和鱖魚。

    傍晚時分,碧漪踏進家門,摘下墨鏡就喊爸爸。池瓊奔出房間,伸手接過女兒手裡的兩個旅行袋,一疊聲說,寶貝,你可回來了,想死老爸了。

    碧漪要在平時早就取笑爸爸了,可是現在她沒這個心情。只嗯了聲。問道,媽媽呢?有應酬呢。今晚就我們倆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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