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47章 碧漪 (3)
    「那個女人長得真叫丑。」於光嬉皮笑臉。

    碧漪白了他一眼。

    快下班的時候,勞靜來了。她是來拿空白投保單的。小麥板著臉,數了十張給她,冷冰冰問:「夠了嗎?」勞靜莫名其妙,平時燕姐長燕姐短的,今天吃錯藥啦。她撇了撇嘴,拿了就走。

    勞靜漸漸發現大家都對她愛理不理。咦?真是活見鬼!

    這兩天是不太對勁,那天糊里糊塗把正事給忘了,那張填好投保人名稱的單子拉在了劉總的房間裡。自己喜歡的一隻發卡估計也掉在了床上。劉也是,派個人給我送來就是——當然,那發卡就算了。她打他手機總是關機,還是下午去一趟吧。

    勞靜正盤算著,於光一臉冷霜地走過來,向她招招手。勞靜從辦公桌前站起來跟在他後面,心想,不會是因為我不理碧漪才找我談話吧?哼,我才不買你們帳呢!

    於光指了指沙發:「坐。」他從辦公桌抽屜取出一張投保單,沒說話,遞給了她。勞靜一看,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不就是搶了你女人的保費嗎?她還搶了我的呢!

    於光見她這付樣子,心頭火起,冷冷地說:「化工集團的劉總你認識?」「是啊,我認識啊,怎麼啦?」勞靜頭高昂。

    哼!不見棺材不落淚。

    「他老婆前天來過了,這是她給我的,其它的話我不用說了吧?」

    勞靜臉刷地白了,乞求地看著於光。於光笑笑說,你積極工作是好事,可不能做不應該的事啊。本來我要把它交到人事部去的,想想凡事退一步好。你呢,要接受這個教訓,想想什麼是該做的什麼是不該做的。」

    「是是是……」勞靜不斷點頭,差點要跪下去謝不殺之恩了。她知道後果,那個人事科長可是個馬列主義老太太。

    勞靜站起來要走。「等等」,於光叫住了她,遞給她一支發卡。勞靜逃也似的離開於光的辦公室,收拾一下東西趕緊溜出公司。

    余燕剛吃過飯,側躺在放倒的黑色大皮椅上。她太累了。會議一個接一個,人、財、物一大家子啊。所有的細節都要她把關分。

    余燕54了,至今單身。有人說她是不開花的石女,大多數人認為她一定受過什麼刺激。有好事者把這些說給余燕聽,她總是淡淡一笑,不置一詞。風風雨雨幾十年,她看淡了很多東西。當青春的夢想化為泡影時,當她和父母在蘇北的鹽鹼地勞作一天只能掙回八分錢時,當父親病臥在床無錢醫治時,當母親自殺,抱著她的屍體坐了兩天兩夜時,她已經明瞭人間的苦難和無奈。她學會了在最黑暗的時候等待光明,尋找光明。

    恢復高考後,她考上了南大財經系,分配到工行南京分行,1980年恢復保險業,她到了這家公司。

    躺下來的時候她還在想東市的人事安排,情況不是太複雜,這幾年在老商的把握下,無論業績還是管理,在省裡一直領先。她去過幾次,那個於光給她的印象很深。年齡,學識,經驗,能力,對東市的熟悉程度,無論哪方面講都合適主持東市公司的工作。尤其他的協調能力。這是做領導的關鍵,帶一個班子是不容易的。

    於光比較適合分到壽險去。他一直致力於壽險的營銷業務開發。在去年的述職報告中他提了幾點意見,認定營銷將取代傳統銷售模式成為主流,它的生命力和霸氣是超出一般人想像的,市場潛力不可估量。於光的這種職業敏感性和前瞻性與余燕一拍即合,更加堅定了提拔他的念頭。

    昨天,他的任命已經批下來了。她困極了,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電話把余燕驚醒,是蔣勵來的,說他馬上到。余燕趕緊到盥洗室洗了把臉。一抬頭,鏡子裡的自己面容憔悴,前額一縷白髮怵目驚心。她舒了口氣,沾點水捋了捋散亂的短髮。

    這趟車是上海始發的,11點40分准點到了終點站南京。

    早上,蔣勵剛到公司,接到從南京打來的長途,請他立即去南京,余總找他。余總是省公司一把手,分管人事。蔣勵心亂了,以至於倒茶時,錯把杯子蓋頭,蓋在了熱水瓶上。行前,他和蜜兒通了電話。蜜兒說,找你談就是沒定,別把話說死。蔣勵說,你把話說明白,什麼意思?蜜兒說,虧你還是老總呢,這還不明白啊,給自己餘地啊。

    蔣勵敲門進來。余燕伸手與他握了握,說:「辛苦了,老蔣。」遞過一瓶礦泉水,示意他坐。

    「本來想到東市來的,實在脫不開身,只好麻煩你了。」余的微笑只一閃,立刻嚴肅起來:「省公司的人事安排總司已下文了,我們會盡快轉發下來。今天請你來有兩件事,一是聽聽你對於光任東市壽險分公司總經理有什麼意見和看法,再一個就是關於你的……安排。」

    文都下了還意見個屁!於光當壽險老總?那麼C縣來的那個呢?我到省公司?還是去別的市?啊呀姑奶奶,您倒是快說!余總不過喝了口水,蔣勵已是死去活來。

    「我們有一批老同志,在發展我們民族保險事業中做出了重要的貢獻,我們不會忘記他們的。」余總誠懇地說,「不過,這些同志有的身體不太好,有的能力不行,有的觀念跟不上,只求無過不求突破……在這次調整中,這些同志會有新的安排。」

    蔣勵冷汗直流,完了完了。

    余燕繼續道:「老蔣啊,你是個好同志。多年來,你設計推出的那幾個險種是我們的主打品種啊,這些老險種給我們省公司掙來了上億保費和5年的先進。可是人要服老,看看現在的年輕一代,啊,無論管理理念,知識結構都比我們強啊,早早晚晚我們都要退出歷史舞台的啊。」

    我才40歲!什麼服老不服老,別「啊」了,說吧!打量我承受不起?不就是不提嘛,大不了還是老位子蹲著。蔣勵沒說話,眼睛盯著余燕。

    余總清了下嗓子,轉身從抽屜裡取出一份文件。她並沒有給蔣勵看,只在他眼前晃了晃,終於切入正題:「組織上考慮了你的情況,在調研員崗位比較合適——當然,待遇還是市分公司副總……」。

    蔣勵根本沒聽見余總後來的話,腦袋嗡地一下,似乎身上所有的血都淤了進去,每個細胞活動不開。他呆如木雞。

    余總沒有注意到他的神色,順著自己的思路說:「老蔣啊,對年輕人,我們要扶上馬送一程,可不能撒手不管吶,於光這年輕人真是不錯,腦子好,能把握民族保險發展的大方向。」

    「老蔣啊……」余總忽然發現蔣勵垂了頭一言不發,趕緊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真的。實際上,和你談這樣的事我也不好過。上海市分公司有個副總也下來了,人家省級分公司的副總啊,才四十多歲。當時他就哭了。他們老總也是個女同志,我們熟悉。她說,當時她也難過得不行。沒有政績不行啊,無過便是功已經過時了……」

    蔣勵腦子裡的血開始慢慢回流。心想,你別貓哭老鼠了,你這種老處女怕是早被於光這種男人勾了魂去,哼,白面書生的樣子偏就理了個板寸頭,那味兒活像白話小說裡不倫不類地夾著句把古文。他的底細我還不知道?本來,中層的述職報告是到不了省司的,但於光和省司的人混得很熟,不知怎麼這報告就到了總經理室。從這點說他於光是高自己一頭的,儘管蔣瞧不起他但不得不佩服他的聰敏機巧。這是個嗅覺特別好的人,很能揣摩人的心思。也許正是勤務兵這角色開發了這種潛質吧。

    余燕送蔣勵到門口說:「我有時間來看你啊。」

    蔣勵默默點了點頭。

    剛剛還是陽光燦爛,瞬間烏雲密佈。雨點豆子似的從天上滾滾而瀉。街上的人亂起來,有的狂奔,有的弓著腰拚命騎車,有的伸手打的士。蔣勵神情木然,在人行道上走著,走著。衣服濕了,貼在了身上。

    他不想回去,他沒有回去的心情。想著看見於光要叫於總,想著妻子丈人的臉色,想著自己的那些往上爬得正歡的同學,想著公司裡每一張臉……蔣勵恨不得現在就死!

    雨愈下愈大,天空黑得像是地獄,人影憧憧成了鬼魅。蔣勵下意識躲進了避雨的人群。一個同樣濕漉漉的女人貼在了他身上,像武打小說中內功精湛人的傳音入密:「大哥,想休息嗎?」

    梅華終於來電話了,叫她到南京見他。南京?他們都是在中間城市見面的,這次怎麼在他的「老巢」?

    碧漪走出站台,一眼就看見梅華了。他穿著一件乳黃色的T恤,下面是米色西褲,米色皮鞋,看起來很清爽。頭髮照例是一絲不苟。

    梅華把開到一家普通旅館門口停了下來。碧漪狐疑地看看他,梅華沒做聲,點點頭。

    進了房間,梅華急切地摟住碧漪,久久不放。碧漪覺得什麼地方不對,輕輕推開他,問道:「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在這麼蹩腳的旅館?」

    梅華淡淡地說:「星級的容易碰到熟人。」他看了碧漪一眼,挺聰明的人,怎麼連這個都不明白。

    碧漪放下擔心,撲到梅華懷裡,喃喃說:「人家想死你了!怎麼連個短消息也不發。」

    梅華說:「寶貝,不是這陣忙嗎?忙她出國的事,忙新大樓的事,我都累死了。」

    「她出國?新的辦公樓?」

    「是啊。」

    碧漪忽然想起什麼,問:「於光分到哪兒?會升嗎?」

    他搖搖頭說,不談這個。現在是我倆的時間。寶貝,只有我倆。

    ……

    不知過了多久,梅華的手臂軟軟地鬆開了。碧漪輕手輕腳爬起來,拉過一條毛巾被給睡著的梅華蓋上。

    梅華的衣服全都扔在圈椅上,碧漪看見褲兜口露出紙的一角,抽出來一看,原來是三首七律:

    其一

    一夢春濃雨乍飄,尋常巷陌燕聲嬌。

    兩行茸碧爭花韻,幾簇斜風亂柳條。

    濁酒沽來新壁壘,故人歸去舊長橋。

    多情或有西泠月,流落波心夜正搖。

    其二

    倦望西峰雲卷舒,太多心事似難除。

    曾緣綺夢迷紅葉,久悟紛華幻紫狐。

    小字依稀濃或淡,春情隱約有還無。

    偶聽昨夜風輕嘯,寒上梅尖第幾株。

    其三

    憂歡已悟似因循,柳葉桐花暗處紛。

    百轉情懷迷故紙,幾番寥落數浮雲。

    寧無酒盡杯中月,可有才傾夢裡人。

    回首西峰雁行迥,秋風吹亂一簾塵。

    碧漪端詳了會,詩不錯,紙張看得出有些年份了,又黃又脆,褶皺處有了小洞。筆跡像是男的,不過絕不是梅華,倒是像極了老爸。這倒稀奇。

    梅華翻了個身。碧漪爬上床,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髮,把臉貼在他背上。她發現自己是那麼愛他。這次分手到下次見面,這段日子怎麼挨過去?

    梅華又翻過身來,緊緊抱著她,嗅著有淡淡香味的頭髮。心裡想,女人的情緒無需求解。她的傷感也許和自己有關,也許無關。

    梅華邊穿衣服邊說,我送你去火車站。碧漪應了聲,忽然想起那幾首,她把那張紙拿到梅華跟前,說:「在你褲兜裡發現的,是誰的?」「在余總辦公室的地上揀到的,也不知是誰的,好像不是余總的筆跡。」碧漪說,我要了。

    梅華把碧漪送進候車室,在她身邊坐了下來,胳臂搭在了碧漪肩上。沉吟半晌,低著頭說:「碧漪,假如你再見不到我,你會想我多久?」碧漪大吃一驚,眼睛和嘴巴瞪得一樣圓,結結巴巴地說:「啊?你,你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梅華對碧漪擰了下碧漪緋紅的臉,笑了笑說:「不過假設啊,看把你急得。」

    這情景被幾米外的一雙金魚眼看見了,他冷笑了一下。

    池瓊今年剛退休,從一個重點中學畢業班的老師到現在無所事事的閒人,真是天上人間。妻兒各忙各的,很少談談心,說說自己的心情。她們似乎只想著賺錢。池瓊不認為錢越多越好,這種東西會像風沙侵佔綠地似的一點點湮沒良知。起先他還和她們爭執,現在也懶得管了。

    生活就像現在這個梅雨天,鬱悶而有氣無力。煩悶時他總會拿出那張集體照和燕兒的詞來看。

    那天碧漪看過。這丫頭心細,又是大學生,這兩闕詞瞞不過她。不過池瓊是知道女兒脾氣的,不會對娘說。

    晚飯已經燒好了,晾在了飯桌上。池瓊在屋子裡轉了兩圈,無聊地拿起報紙掃了一眼又扔下。又去開寫字檯抽屜,玩味那首沁園春:

    來若浮雲,去如飄絮,豈奈迢迢。憶婆娑月下,奴身窈窕;稀疏枝畔,君意妖嬈。耳後呢喃,眉間流轉,執手相看暮與朝。怎容忘,那蓓蕾初綻,綠海成潮。而今夢也蕭蕭。猶不悔千江取一瓢。料人形不似,奴今思汝;萍蹤無定,汝亦思嬌。時而無言,時而萬語,忍化青梅澀澀描。堪無奈?待噓唏過盡,故曲重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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