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家」不過是個打工者,不過是個勞動工號,一切任務都是組織機構派定的——以規定的時間速度,規定的方式,完成規定的工作,甚至連情感也規定好了——工作情緒,合作精神等等。這是一張網,網住你的人活力,你的生機。
於光的豐田車在東市有名的餐飲一條街,茂盛路的一家飯店門口停了下來。打開車門,直奔三樓。
這是三室兩廳,客廳很大,只放了一隻三人沙發和電視機,顯得很空曠。主臥窗幔緊拉著,床上一個女人還在睡覺。於光走過去,「啪」地一記屁股。
「懶鬼!還不起來?」
「啊呀,你作什麼啦!」女人閉著眼睛叫道。
於光拖著女人的腳,拉下床,女人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她似乎清醒了,把蓋在臉上的長髮甩到耳後。
這是個非常妖冶的女人。約摸30歲。眉毛是紋過的,眼睛很花,一看就知道會眉目傳情的主兒。
她揉著眼睛說:「這麼早幹什麼?」
於光把一張信用卡在女人面前晃了晃。女人眼睛刷地亮了,跳起來搶。
於光摟住女人滾到了床上。
她叫夏雪,東市保險公司營銷員。兩年前,公司組織吃年夜飯時她就坐在於光身邊。他看上了她的美貌、潑辣和嗲功。騷勁正好攬客,潑辣是開飯店必須的,太軟弱太優雅都不行。再就是這女人酒量忒好。
法人是她,於光只能躲在幕後。國家幹部不許兼職。飯店的客源主要靠於光的關係,他可以用營業部的費用請各個層面的人,既能建立關係網又能洗進自己腰包。這,就是他的第三步棋。
「寶貝,這一塊可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投資啦,靠著它過幸福晚年呢。」於光把那張金卡給了她。
「真囉嗦,你信不過我?」
「哪會呢?」於光邊整衣衫邊說。心裡想,哼,放心?放心會每個月把錢提出來?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
夏雪推著於光說:「走吧走吧,人家還想睡會兒。」
於光前腳走,夏雪後腳也出了門。
碧漪心裡牽掛著保費,來公司特別早。投保單早準備好了,就在大背包裡。
業務員都用這種背包,大小正好,保單不會起皺。不同的是,營銷員得掏錢而他們是公司發的。如此種種,營銷員們總是抱怨說,他們是晚娘養的。
公司正式工是看不起營銷員的,就像嫡出的看不起庶出。總覺得他們素質低下,拉來的保費多是哄嚇騙混來的,私底下不知做了什麼交易。只要有營銷員借道,營業部裡的小姐女士們總覺得是污了她們的地,忍不住翻著白眼嘀嘀咕咕:外面不走走裡面。
營銷員也看不起他們,是富人看不起窮光蛋的那種。你們掙的錢還沒我零花的多,神氣什麼!
碧漪想找於光,假裝複印材料——只有他那裡有複印機。門鎖著。旁邊是營業部的財務室,碧漪想,會不會在報帳呢?往裡面張了一張。張會計正湊過去和出納小季說著什麼,一見碧漪就縮了回去。碧漪硬著頭皮走進去,對小季笑笑,問,在做什麼啊?能做什麼,理發票啊,看這一堆亂七八糟的,經理嘛,一扔就走了,我們只好擦屁股嘍。說著,小季對張會計眨眨眼。
碧漪說了句你們忙,趕緊退出來。
今天,外勤到得還算齊全,勞靜龐雄和煙囪幾個都來了。煙囪看見碧漪,笑嘻嘻招呼道:「碧漪早來啦,還以為我是第一個呢。」
煙囪本名叫呂浩,抽煙特別凶因此得了這外號。人長得像土匪,人卻忠厚實在。典範的人不可貌相。碧漪衝他嫣然一笑。
龐雄看在眼裡,笑道:「啊呀,最難消受美人恩,煙囪骨頭酥不酥啊?!」碧漪白了他一眼,說:「龐龐,誰像你這鄉巴佬似的沒見過市面。我們東市的美人不要太多哦。」
「我鄉巴佬?」龐龐一指自己的鼻子,眼睛瞪得老大,「我說碧漪啊,我的艷福你還不知道呢,等閒下來,和你吹吹。」
勞靜挨過來,勾著碧漪脖子,眼睛瞧著龐龐說:「親愛的,別理他,人來瘋呢。」
他們都閉口不談業務,連打電話都小心翼翼的怕露出口風。從前,各有各的地盤,如今大家可以搶來搶去了,信息就是錢。
勞靜說:「親愛的,你找於經理啊?我也找他呢。剛才我問過小麥了,說他早上沒來過。」她又湊近了碧漪,神秘兮兮問:「你找他什麼事啊?」
「複印東西。」碧漪不動聲色,邊說邊把投保單鎖進了抽屜。
龐龐走過來,拿起碧漪的檯曆翻了翻,看見幾頁上面打著紅勾,瞟著碧漪說:「約會記錄?」碧漪還沒來得及說話,勞靜一把奪過去,嚷道:「女人的東西不要亂翻,人家來月經的日子,你只神經病!」碧漪一臉尷尬,心裡怪勞靜說話不過腦子。龐龐朝空中翻了個白眼,對勞靜說:「大姐頭嗨,我玩不過你。」
「嘿嘿!」勞靜衝著龐龐背影得意地樂。
碧漪不想和他們瞎鬧,還是碰碰運氣去吧。
她從電梯邊的小門穿到後面車庫,迎頭碰上於光。碧漪不高興地看看他:「怎麼才來啊。」於光問:「有事嗎?」碧漪哼了聲錯開要走,於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哎哎,別生氣嘛。說,什麼事啊?」「你還問,我的保費呢?」「別急啊,等我有空去一趟。這幾天連著開會。你也知道要分業了嘛。」碧漪一甩手說:「你忙你的。」
碧漪捏了捏包裡的投保單,翻出劉總的名片。
「喂,劉總嗎?我小池啊,池碧漪……您記得嗎?我們一起吃過飯。」
……
劉總握著碧漪的手從桌子後面繞出來:「好好,碧漪啊,幾天不見可是黑啦,要注意保養啊。」
碧漪笑笑說:「是是是,要注意呢。」
「這個涼快,別坐沙發了。」劉總拉開一張木質折疊椅。
「可樂?茶?涼白開?」
「開水吧」。
劉總把一次性紙杯遞給碧漪:「是續保的事吧?支票和材料已經準備好了,打算明天叫人給你送去呢。」
看來這上百萬的保費吃定了。碧漪心裡一陣狂喜。
「可是不湊巧……」劉總停頓了一下。
碧漪的臉刷地白了。
「東西拉在家裡了,不然現在就可以給你。」
碧漪要被他嚇死。
「要不,你跟我去拿?」劉總看了看表說。
夜長夢多,早到手早好。碧漪便說,好的。
劉總親自開車。
車子在一家賓館前停了下來。碧漪以為他還要辦什麼事,坐著沒動。劉總繞過來,打開碧漪身邊的門說,下來吧,我們在這兒吃午飯。
碧漪遲疑了一下,跟他進了二樓的小包廂。整個吃飯過程碧漪忐忑不安。出乎意料的是。他很嚴肅,連手都沒碰她一下。
吃完飯,碧漪想,該去拿東西了吧。她走在劉總前面,下樓,劉總叫住她,不不,我們上樓。忘了跟你說,我家在裝修,我們暫住這裡。跟我來,就兩分鐘。碧漪苦笑笑,覺得自己像條流浪狗,那筆保費就是骨頭。沒辦法,走吧。
劉走在頭裡,到308室停下來摸鑰匙,開門。碧漪緊張得憋了一身汗。劉開了門,一把把碧漪推進去,反身鎖上門。碧漪大驚失色道:「你,你,你……幹什麼?!」
劉也不答話,死死按住了碧漪。那張醜陋的臉正對著碧漪,小眼睛,肉鼻頭。「無毛軟體動物」,一個詞跳出碧漪的腦子,碧漪想吐。顫聲說:「你,你不怕於光找你?」劉笑起來:「我怕他?笑話!你不會告訴他的。再說,你又沒吃虧。」碧漪想起那筆保費,停止了掙扎。
碧漪趕回公司,準備將支票交到財務科。這時才想起來看看多少錢。九十六萬三千五百元。不對呀,應該是一百十幾萬的。急忙翻開投保單,發現有一張沒蓋公章,正是二十多萬。回去找劉總是不可能了,碧漪再不要見他,明年也不找他續保了。
勞靜見碧漪臉色不對,關切地問:「怎麼,不舒服?」碧漪一嚇,說:「沒什麼。」忙把抽出的資料塞回包裡。勞靜撇了下嘴,稀奇什麼。其實她已經看見了。忽然靈機一動,何不碰碰運氣呢?
於光從外面走進來,見碧漪在,招呼說,請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碧漪心裡萬般惱怒可是不得不跟他走。不管自己和他什麼關係,在別人眼裡他是領導,哪有領導招呼下屬不去的?都看著呢。
勞靜望著他倆的背影輕蔑地冷笑了一下。
關上門,於光問碧漪:「喂,寶貝,老劉剛剛打電話給我,說是保費給你了?怎麼不說呢,我可以送你啊,看看你,臉曬得……」他伸手去摸碧漪的臉,不料碧漪抬手就是一耳光!
於光捂著臉,壓低聲音說:「你有病啊,在上班呢,你鬧什麼鬧!」
「我現在不跟你煩,你等著。哼!」碧漪一甩門。門外的勞靜差點被突然出來的碧漪撞到。她尷尬地對碧漪說,我要用車,想跟於經理說呢。碧漪沒理她,走回自己坐位。
勞靜很塊從經理室出來了,招呼駕駛員小嚴。碧漪拿起包追上去:「等一下,捎我一段。」
碧漪坐在勞靜身邊,說,騎車太曬了,吃不消。你去哪?
勞靜說,電視台。
哦,順路,我去書店。
碧漪說的書店要經過電視台。小嚴說,把你們送到電視台,我要辦點事。碧漪點頭說好。
第二天下午,勞靜氣呼呼地從外面走進來:「真不要臉!真缺德!」
內勤小王說:「靜姐,怎麼啦?罵誰啊?」
「能有誰?那個****唄。」
小王似有所悟,點點頭表示知道是誰了。拉過勞靜道:「她怎麼你了?」
「我不是昨天要車了嗎?是到電視台去的。講好今天下午去拿投保單的,結果他們說已經給了昨天和你一起來的漂亮姑娘了。你說氣不氣人!」
「我看見她早上就把單子送進去了,你的錢沒了,一大筆吧?」小王的口氣有點幸災樂禍。勞靜更氣了。有法子的,一定有法子的!她搶我不能搶?!啊?!
……
劉總打量了一下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好奇地問:「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我是和池碧漪一起的啊,你們好像還有個廠的企業財產險沒保吧?」「是啊。」「給我吧。」「為什麼呀?」劉總笑嘻嘻摸了下勞靜的臉。勞靜抿了抿嘴,做了個鬼臉。這無疑是默許。
「你得答應我。把今年剩下的額度給我,明年的保費也歸我。」
「行行行。」劉總一疊聲答應。哪怕要個天他也會答應。明年?明年鬼知道自己在哪裡呢。
他把一把鑰匙給了勞靜,耳語幾句。勞靜拉開門昂首走了出去。原來,報仇也有快感。
門外的秘書在門縫裡看得一清二楚,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
營業部大門口擁了很多人。好像出事了。碧漪傻傻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自己要不要進去。
「看什麼看!」一個女人回過頭來,大吼一聲。
我的媽!碧漪差點沒叫出來:這是一張只有她母親才會喜歡的臉!
女人的頭轉了回去,「碰,碰」拍著櫃面說:「啊?!你們做保險的,做到我床上來了,啊?不要臉的婊子!給我滾出來!」
小麥紅著臉勸道:「阿姨,你先搞清楚是不是我們這兒的人,你這樣大呼小叫的不太好吧,影響我們工作。」
「什麼狗屁工作,乾脆換個招牌吧!婊子窩!」
小麥見那女人越說越不像話,嚇得趕緊走開。
龐龐看不過去了,走到櫃檯前,雙手一舉:「阿姨,您坐下,喝口水消消氣,有話好好說。」
「和你有什麼好說的,叫你們領導來!」
碧漪趕緊找一僻靜處給於光打電話。
十分鐘後,於光站到了那女人跟前。好說歹說把她請進了自己辦公室。
女人擺出了證據:一張落款為××保險公司營業部的投保單。投保人一欄是劉總的單位名稱。
難道是碧漪?趕緊看了看業務員簽名處——空白。於光鬆了口氣。這女人是劉總的老婆?怎麼這麼難看?他忽然理解了劉總為什麼要沾花惹草了。
「你說,這是不是你們這兒!」女人梗起了脖子,理直氣壯地說。
「難說。這上面沒有我們公司的公章,也業務員沒有簽名。」於光不卑不亢地說。
女人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於光似乎看見厚厚的白粉悉悉簌簌掉下來。她又拿出新的證據:一隻發卡,蝴蝶狀,像是景泰藍。
「喏。這是從賓館的床上發現的。」
「賓館?」
「你以為在我家啊?」女人撇了撇嘴,嘲笑於光的笨。
「要不,你把這兩樣東西先存我這兒,我們瞭解一下?」
「好吧,你得寫個收條!」
於光寫了幾個字遞給她,她一把抓過,高翹著頭咚咚咚走了。
於光衝著背影做了個怪臉。
於光叫來碧漪。碧漪仔細辨認著投保單上的筆跡,半晌沒說話。於光伸長脖子看碧漪的臉:「不是你吧?」「放屁!」碧漪狠狠瞪了他一眼。於光吐了吐舌頭。
「是勞靜。」碧漪難過地說。真是想不到。
於光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碧漪轉著手裡的發卡說:「這個我認得,我也有同樣的一支。公司組織到雲南旅遊,好幾個人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