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把籐椅搬到陽台上,拿起一本書。才瞄幾行,瞌睡就像頑強的敵人,一次次向我衝鋒。
有張臉在波動,像在水裡,一晃一晃的,有時候還折疊起來。蠟黃的臉色,憂鬱的眼神……這不是丫頭嗎?我猛地張開眼睛。
對小於自己的女子,蘇州人客氣點的叫妹妹,親熱點的叫丫頭,哪怕隔了一代兩代。可是在鐵瓶巷,丫頭就是沈鳳凰,沈鳳凰就是丫頭。她的出名有點悲劇色彩——她姐姐是個花癡,花癡相當於現在的明星,我是說轟動效應。只要她姐姐出現在街頭,那是絕對具有號召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幫跟屁蟲,歪歪扭扭,逶迤在不寬的馬路上。姐姐就像大牌明星,無視粉絲騷亂,照樣拿著手絹,翹著蘭花指,粉臉含春,咿咿呀呀地唱越劇,那音調裡啊,似乎有裊裊走出的祝英台和崔鶯鶯,說不盡的春光無限,哀怨無限,淒美無限。人們興高采烈,男人們更是流著哈喇子,恨不得上去摸一把。也許還有教徒劃十字,尼姑念阿彌陀佛……但我知道,這個時候的丫頭,一定躲在哪個角落裡哭呢。
丫頭的家大約和我們家相隔5、6家的樣子,具體門牌我已經記不得了。那時的小學分學區一鍋端,沒什麼擇校不擇校。也就是說,丫頭是我的鄰居也是我的同學。
上小學要考智力。你要是回答不出老師的提問,那就拜拜,什麼義務制,沒有的!回家呆著去吧,長大了國家給安排工作,泱泱七億人(那年的確切數字是,67295萬人),不識字的多著呢。
這件事對別人沒什麼,對丫頭可是很重要,誰叫她姐姐是癡子呢?
姐姐是癡的,可丫頭正常啊,甚至比我還正常。不過,丫頭的正常有點曲裡拐彎,就像哲學家的一句話,你要琢磨半天。
也是命運作怪,我和丫頭居然是同一天應試,她的知識分子爸爸和我的箍桶匠爸爸一起領著他們的寶貝女兒考試去了。考我們的是個邱姓老師,他很和藹地問我:燒菜是汽油嗎?我很受傷,以為我白癡啊!雖然鄙夷老師的問題我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我娘說了,要尊重老師。她不識字,因此對有文化的人總有種恐懼和敬仰混雜的心情,就像香客看怒目金剛。我說,汽油是汽車用的,燒菜用菜油。邱老師笑嘻嘻說:哎——,你真聰明(昏倒吧?)。老師轉而問丫頭:棉花可以吃嗎?她說可以。老師搖搖頭。我想完了,丫頭沒書讀了。不料邱老師笑笑說,小姑娘,你肚皮餓了吧。我想,他肯定不知道丫頭的姐姐是花癡。
後來我問丫頭,你真的吃過棉花?沒有,是我爸爸說的。他說有的地方窮,吃不上飯就吃棉花。我娘卻說:瞎講。棉花怎麼能吃呢?這個丫頭有點傻。一定吃喜蛋吃傻的,那天我看見了,滿滿一飯盒呢。那是沒發育好的小雞,吃沒發育好的小雞腦子能不笨嗎?而且看上去就肉麻,就不適意(阿彌陀佛!她不懂基因,不然準會說,遺傳的,隔代遺傳。只要親爹娘不是癡子,就是隔代了,隔了幾代那可說不准)。我不懂啥叫發育,我說丫頭說的,吃了不頭暈,面色好看。好看個鬼!我就沒見過她面色好過。真是傻丫頭。媽媽說傻,我就認定傻了,大人總是有見識的。後來我才知道,丫頭的臉色是不會好看的,叫做「金」皮膚,水滸裡一個外號叫病尉遲的就是,看上去病懨懨的。
丫頭所有的傻念頭來自她當翻譯的爸爸。也許是旺盛的求知慾也許是想作弄他,我常找些稀奇古怪的事來問。我說:為什麼叫鐵瓶巷而不是金瓶、銀瓶呢?沈先生戴一副眼鏡,蠻斯文也蠻和藹,很有學問的樣子。他輕輕拉拉我的小辮子說:在唐朝啊,有個仙人有一隻鐵瓶,瓶裡裝滿了酒。路過這裡時,覺得嘴巴干了,就打開瓶蓋喝酒。酒全喝光了,他想休息一會,就把鐵瓶當作枕頭,在巷內呼呼地睡了一覺,然後騰雲而去,酒瓶扔在了巷裡。這巷子就叫鐵瓶巷了。看我不相信,他又說,這是明朝《姑蘇志》上說的。那時我哪知道什麼明朝姑蘇的,只覺得這故事好玩。神仙啊,鬼啊,我最喜歡聽了。陸伯伯說,這條巷至少有500年了。我就拉著丫頭去找500年,比如扒開一塊塊長滿青苔的磚頭石頭,結果跳出蟋蟀爬些蜈蚣什麼的……丫頭膽子特別小,驚叫著逃得老遠。我站在那裡哈哈哈大笑。
說實話,丫頭的臉一點兒也不好看,像個香蕉,是那種佈滿黑點的芝麻香蕉,一頭又細又軟的黃毛。可我愛她。想起她的驚慌樣我就愛得要命。你瞧,我多不是東西!
那時的學費是5塊錢一學期。我們家困難,居委會打了證明減半,丫頭家不一樣,她們家有鋼琴。有鋼琴可是不得了的事啊,我們班只有兩家人家有,一家是丫頭,另一家是小妹。小妹家的好婆是老紅軍,老紅軍多稀奇啊,何況是女的。因此只要好婆開口,組織上沒有不答應的。也許來得容易吧,小妹不珍惜,聽說上面堆滿了雜物。那可是施特勞斯牌呢!
有錢買不來高興,千古一理。在我的記憶中,丫頭總是一付不快樂的樣子。她不太合群,從不和大家一起玩。這是怪不得丫頭的,她那花癡姐姐是小夥伴們取笑和疏遠她的理由。沈鳳凰白叫了鳳凰,她只是一隻落架的雞——可不是現在意義上的「雞」。沈鳳凰很純潔。她從不撒謊,從不欺負人——只有被欺負的份。有一次課間休息,不知是誰叫起來:「你們看,她在吃鼻涕干!」大家拍桌子跺腳一陣哄笑。丫頭急忙辯駁:「我沒有……」。也許她的聲音太低,也許他們根本不想理她,繼續混亂。我看不過去了,推倒一隻課桌,「砰」一下,大家似乎被我震住了,都朝我看。我一隻腳踩在翻倒的凳子上,一手叉腰,極其威嚴地說:你們別瞎說,不作興的!哪個再鬧叫我哥擺平他!他們都知道我哥哥是混世魔王,不知哪天會大禍臨頭,都識相地做了縮頭烏龜。可見,都是些欺軟怕硬的東西。我得意地朝丫頭看——她可憐兮兮地看著我,眼角噙著淚。
打那以後丫頭就成了我的跟屁蟲。什麼捏面人的來了,賣梨膏糖的人來了,賣五香蘭白糖(麥芽糖)的人來了,丫頭都會跟著我飛奔而去,我是看,她是買——不好意思,我吃白食的時候很多。
丫頭怕蟑螂蟋蟀,但喜歡養「洋蟲」——一種樣子像臭蟲似的小東西,我們把它們放在「路路通」(植物的球莖,核桃般大小,有很多洞)裡,看它們鑽進鑽出。我們還養蠶寶寶,蠶卵比菜籽還小,孵出的蠶寶寶螞蟻似的,黑黑的,很醜。我和丫頭起個大早去採桑葉。桑葉不能隔夜也不能帶露水,否則蠶寶寶吃了會拉肚子的。我和丫頭把晾乾的新鮮桑葉一片片鋪在竹匾裡,把蠶寶寶一條條捉到桑葉上,然後扒著竹匾的邊框,看著它們一點點把桑葉啃成鋸齒狀(說到「蠶食」,這個影像就出現在腦子裡了)。它們吃桑葉很有章法:從上到下,頭抬起來一點點啃下去,再一抬,再低頭……
後來,我和丫頭就像黃河的支流,涇渭分明,各奔前程——丫頭的父親是當然的歷史反革命,我是當然的「紅小兵」。
紅小兵不過是湊熱鬧。真正參加「革命」的是我的哥哥姐姐——紅衛兵。他們「破四舊」、抄家、搞鬥爭會。我和丫頭一起看著她的父親戴著高帽子遊街,心情卻是天差地別。
沈伯伯戴著馬糞紙做的高帽子,我估計,那種帽子和毛主席在《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裡說的應該別無二致。他一邊敲鑼,一邊喊:「打倒反革命份子×××」……這支隊伍很奇怪,前面是紅衛兵,中間是大人,最後是小孩子。像一條巨大的蜈蚣爬過巷子。
後來,丫頭不見了,直到文革結束都沒有見過她。可丫頭的那副驚惶絕望的樣子像鬼魅一樣,總在我眼前飄來飄去。
我在想丫頭,一個人空想,這叫我沮喪。
丫頭一定是含冤而死的,她托夢給我了。我聽見她在說,林紅旗,紅旗姐姐,紅旗同學,你要幫我找到兇手,替我報仇。
亡靈召喚,義無反顧。可是我該怎麼做呢?報案?早過了時效。調查?線索呢?鐵瓶巷拆遷了,鄰居像天女撒出的鮮花。丫頭啊——,我只能哭一聲。
陰陽兩隔,我仍舊過著陽世的日子。女兒是個好孩子,她說媽媽,你的房子太舊了,光照又不好,容易抑鬱(我這才知道陽光和抑鬱有關係),我幫你裝修一下,窗子開大點。
裝修就要搬家,整理舊物是件痛苦的事。一塊布角,一隻發卡,都藏著歲月呢,我的青蔥歲月呀。
我從抽屜的夾縫中發現了一張紙,發黃,發脆的紙。也許是祖傳藥方吧。我小心翼翼地展開——,呀,是一張聯絡圖。自從座山雕唱了那句「聯絡圖,我為你朝思暮想」後,我們都把通訊錄叫聯絡圖。
我記得,這張聯絡圖是「備戰備荒為人民」那會兒的。我的「上家」是裘士傑,「下家」是馬鮮花,那時沒電話,學校有什麼事就一家通知一家,接龍似的。他們是我小學同學,也是沈鳳凰的同學!你瞧,沈鳳凰就是有辦法,冥冥之中指引著我。
我丟下現世的生活去尋找隔世的消息,丫頭的消息。這讓我想起當年找500年的事,但願我沒有翻出可怕的蜈蚣而是真相,丫頭失蹤的真相。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只能算失蹤,判定死亡是毫無道理的,哪怕是她的父母。
2.
這麼多年沒聯繫,天曉得他們還在不在——才出現這念頭,心裡咯登一下——我的天,這年頭長壽的和早逝的一樣多!報紙上,一會兒誰誰自殺了,一會兒誰誰出車禍了,死的都是年輕的。閻王爺是不是搞錯了?不知地下有沒有監督機制。有個朋友說,人生只有兩件半是自己的——你的臭皮囊,你的思想和你花掉的錢——沒花的只能算半個,誰知道有沒有命花呢。其實他的話錯了,臭皮囊是閻王爺的。三更要你的命,捱不到四更天。
幸好,裘士傑活生生地站在了我面前。
這還是當年一說話就臉紅的小男生嗎?老練的叫人詫異,他對我的拜訪波瀾不驚,彷彿昨天剛剛見面。
我知道你要來的。這幾天我眼皮直跳。
哦?我逗他,是福是禍呀?
當然是福啦,兒子結婚了?送喜糖來?
沒有,我還沒結婚。
他做出恐怖的樣子,說,稀奇稀奇真稀奇,腳爐蓋上攤面衣。
我說不攪了,有事找你。
談事最好的地方是茶樓。精明的上海人是原創,上世紀30年代,他們就發明了新式茶樓,價格便宜,環境優美,既能消遣聊天又能交流生意經。
最近的茶樓是「錢塘茶人」。聽這名字就是杭州人開的。杭州的歷史上,最得意的是宋朝,南宋在杭州建都,因而器具和人都是宋朝打扮。可背景音樂卻像是蘇格蘭的,單調歡快,像是刻意隱藏生活的複雜。
我挑了個窗口位置,望出去是十字路口。
自助茶,價格從38元至百元不等。其中包括小吃、水果以及主食,鹹菜肉絲面,炸醬麵,鹹肉菜飯,餛飩等。
蘇滬一帶的男人有個好處,就是會照顧女人。細緻到油鹽醬醋瓶瓶罐罐甚至老婆的髒內褲。因此,聰明的北方女人會嫁給南方男人。多享福啊!
我之所以發出以上的感慨,蓋因裘士傑去取茶點了,開心果、奶片、話梅、水果,一趟又一趟,把我們的小桌子擺得滿滿當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