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41章 水中的丫頭 (2)
    我對眼前的紅紅綠綠絲毫不感興趣,把頭轉向窗外。對面是座大宅子,蘇式建築,明顯帶了園林的元素,像是古建公司的作品。我的眼睛試圖像一隻蜻蜓那樣飛進高高白白的圍牆,窺探裡面有沒有妙齡女郎——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了丫頭姐姐,想起她的袁派《西廂記》,想起鶯鶯紅娘。她們在裡面蕩鞦韆嗎?但是我的眼睛沒有翅膀,白牆把我的眼光狠狠地撞了一個大觔斗。疼痛的眼光把我從浪漫主義帶回現實主義——那不過是暴發戶附庸風雅而已。它是用來掙錢的吧?比如開一家這樣的茶館。我的目光慢慢退回,退到那戶人家門前的人行道。這一段特別寬闊,以便主人的座駕進出——一排有四個車庫呢。

    那裡,有個小姑娘在踢毽子。

    秋天的陽光是金色的。金色的陽光落在小姑娘也許烏黑的頭髮上,黃燦燦的。她在踢毽子。你知道,我這個年紀是老花眼了,也就是遠視,我可以把眼前的一切變成茫茫白霧,又能把遠處的模糊變得清晰無比,就像一架高倍望遠鏡。此刻,小姑娘正把一隻五顏六色的毽子踢得上下翻飛——好!我差不多要叫出來了。但是,掃興的是,那個毽子是流水線下來的東西,塑料的,「假」的毽子。太輕太飄。丫頭做真毽子,做很多好看的毽子。她爸爸殺雞時,丫頭就等在一邊揀大公雞美麗的尾毛,然後找來兩個銅板用布包起來做底座,把雞毛的根部,那個小管子剪開,縫在底座上,插上雞毛。既實惠又好看。

    裘士傑終於坐定。我說明來意。我說你們男生野得結棍,消息一定多。那時多亂啊。

    他說是啊,要從那麼亂的湯裡撈起一點屑屑頭倒是蠻犯難的事。我覺得丫頭死了,肯定死了。雖說沒見屍骨,但也不是空口白話——文革失蹤那麼多,有幾個又見著了呢?

    我在想,凡事總有例外。我覺得她活著,因為我希望她活著。

    蘇醫一把火你阿曉得?

    蘇醫是指蘇州醫學院。我說我不曉得啊,啥辰光的事體?

    具體日腳我也不記得了。裘士傑說,那天,我到蘇醫去白相,你曉得的,蘇州市委市政府都可以進進出出,別講蘇醫這種地方了。我看見一隻隻小棺材,你別彈眼睛,那是小死人,用什麼藥水,對,福爾馬林浸著。有幾個女小人,很面熟,大概是我們學校的,十一二歲的樣子,跟在我後面,她們想看又不敢看,我想嚇唬她們,就拿一根扁擔,去挑棺材蓋,嘴裡發出鬼叫的聲音,噓哩噓哩的,那幾個女生沒命地逃開了,滿樓都是她們的尖叫聲。

    就是那天,天黑的時候,蘇醫被人放了火,火勢大極了,半個蘇州都是紅的——真奇怪,你怎麼不知道呢?

    是啊,真奇怪,我怎麼會不知道呢?那時,我在哪裡?

    我的靈魂又開始游弋。

    一輛高級的,外國人乘坐的大巴和擁擠的,破破爛爛的公交車擦身而過。有只蒼蠅在玻璃上爬。這是二樓,它們能飛多高?

    裘士傑為我續水,聽到聲音我轉過頭來。該死,我怎麼在開小差?

    裘士傑說,後來聽見其中一個女生講,那天她看見你們班的沈鳳凰和她姐姐也在蘇醫,她們在爬假山。

    啊?!她們呢?她們出沒出來?我急得眼睛都紅了,恨不得把手伸進他喉嚨,拽出後面的話。

    沒人看見她們。裘士傑撓撓頭說,作興,作興……燒死了,你想,丫頭是曉得逃命的,她姐姐是癡子,癡子就難講了。也許她強牢不走,也許丫頭先逃出來,見姐姐沒出來又衝進去救姐姐,兩個人一起死了——否則,怎麼連她姐姐也不見了呢?

    是啊!我恍然大悟,她姐姐也不見了呀。她們是一起失蹤的。我說,也許瘋子倒是跑出來了,丫頭,丫頭燒死了。我的聲音一陣抽搐。

    怎麼可能呢?

    怎麼不可能呢?瘋子跑起來多塊啊!

    他笑了,這倒也可能。

    兩個人討論來,討論去,一無結果。

    我歎了口氣,又把頭轉向窗外。這個話題實在太沉悶了。

    馬路上,無聲無息來了一輛三輪車,綠色的,這輛三輪樣子各別,有點像歐洲中世紀的馬車,車身上刷著「蓬萊三山島」的字樣。「馬車」停在茶館門口,下來一個戴鴨舌帽,白色長袖T恤年輕男子。遠處,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身後帶著一個撐著花傘的女人,堂而皇之經過十字路口。秋天,太陽真好……撐的什麼傘啊,交通警呢?現在的世界真是太后現代了,看不懂。我把目光收回來,那個鴨舌帽不見了。

    也許她們都逃出來了。我說,你還跟誰聯繫?多問幾個,或許有線索。

    裘士傑說,我們去找扁頭吧,他在檢察院。

    扁頭那張富有特色的臉一下子就跳到了我腦子裡,同時出現的是《加勒比海盜》裡的音樂。我清楚地記得,小小的他拎了兩隻竹殼熱水瓶去老虎灶去泡水,結果蓋頭掉了,全澆在腿上,他娘怎麼讓他拿兩隻水瓶呢?不知落下疤沒有。

    扁頭的個子沒有因為過去了幾十年長高,真虧了檢察院要他——這是個多麼威猛的機構啊!別是有什麼交易吧?

    扁頭不知道我對他的腹誹,看見我簡直喜出望外,啊呀老同學,我們有四十年了吧?

    他的皺紋真多,頭髮幾乎花白了,可見這幾十年過得不容易。我可以問裘士傑過得怎麼樣,因為他油光滿面,小肚子突出,明顯是魚翅海參吃多了的人。但是我不能問扁頭,我不想觸動他的痛苦記憶。

    我說,老同學,你還記得沈鳳凰嗎?

    他說記得記得的,她姐姐不是花癡嗎?好像死了。

    我激大了眼睛說,你知道?

    扁頭看了看他的同事,小聲說,我們出去說吧。

    裘士傑說,晚上吧,晚上我請客,好不容易碰頭,聚聚吧。

    深秋了,梧桐葉子還是綠的,綠得疲勞,憔悴,有幾片枯葉飄下來被風吹著走,又有新的落下來,追趕前面的,發出暗啞的嘩嘩聲,它們脫離枝頭的那刻,一定哭過。可誰聽見了呢?丫頭,你聽見了嗎?

    我們在「老蘇州茶酒樓」的小包廂入座。旁邊是條河,懷舊的河。鐵瓶巷是條枕河小巷,這條河和我們家對面的河幾乎一模一樣,它是不是就是那條河呢?

    有一天,我和丫頭到河邊去撈水蛆,其實是魚蟲,蘇州人叫水蛆,就是那種紅霞般的東西,喂金魚的。台階上都是青苔,我一滑,掉進了河裡,我嚇壞了,我不會游泳啊!我拚命地往岸邊掙扎,可我抓不住台階,也沒樹枝甚至青草可抓,丫頭撲過來,拽住我的手,我濕淋淋爬了上來。她救過我的命!我眼睛濕潤了。

    我濕潤著眼睛問扁頭,你快說,丫頭是怎麼死的,你看見了什麼。

    扁頭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我為什麼這麼激動又為什麼非要知道丫頭的事。

    我催促道,快點,快點。

    扁頭可憐兮兮地望著桌子上的油爆蝦,清蒸鱸魚和辣子雞丁,嚥了一口口水,然後說,好像是武鬥最凶的那天——,死了不知多少人啊。

    明明盛夏,我娘卻叫我送件棉大衣給外婆,我也不知她從哪裡弄來的,是那種軍大衣。我把它捆緊了,就像解放軍的被子一樣,林紅旗你別這麼看我,我馬上說……

    我背著大衣出城,外婆住在閶門外,出城要過一頂橋的,叫「吊橋」,你們知道的,很高的拱橋。橋的那邊,也就是城外,是農民伯伯的領地,他們那派叫A派,橋這邊是B派。這邊衝過去,那邊衝過來,像是打遭遇戰,城外的人裝備好,還有六0炮呢。我一看,哪敢過去啊,看熱鬧吧。

    我躲在一棵大樹後面,不料被人拎了出來,你只小赤佬,看啥看,轉去轉去!一個比林紅旗你哥哥大點的人對我凶呢。這時你猜我看到誰了?

    丫頭!

    不是不是,是邱老師。他說這個是我學生,讓他去吧,別管他。

    裘士傑插言道,邱老師不是逍遙派嗎?

    扁頭搖搖頭,不知道。你以為逍遙派日子好過啊,雙方都可以抓去考問一番,靈活點的就加入抓他的這一派,死腦筋的就受苦了。

    後來呢?

    扁頭黯然道,後來,雙方都撤了,也許死的人太多了吧,整條護城河都是死人,打死扔下去的,失足掉下去的,被人推下去的……一河的血水,鮮紅鮮紅的,很腥氣。

    扁頭說到這裡,沉默了。我們大家都沉默了。

    說什麼蘇州人阿彌陀佛脾氣好,說什麼寧與蘇州人吵架不和××人說話,武鬥起來照樣凶狠,照樣六親不認,照樣殺人放火。名聲是虛,人性是實。人性中醜惡的一面會在外力作用下會暴露出來——就像一眼古井,打上來的水再清冽,那底下總是有很深的淤泥了。

    武鬥究竟死了多少人,老蘇州都說不上來。他們的死,毫無意義。我只想知道我的丫頭她是死是活。我說,丫頭呢?你怎麼不說丫頭。

    我、我看見河裡一個小人像是丫頭,頭髮很少很黃,臉也是長長的……

    我頹喪地歎了口氣。又是好像,好像。

    三個人悶悶地吃東西。

    我突然問,扁頭,丫頭家人呢,她的父母還在嗎?那個日本人的翻譯官?他們搬到哪裡去了?

    武鬥沒結束我就去了上海外婆家,後來的事一概不知。

    扁頭說,他早死了,是自殺。我不知道他們搬到哪裡去了。

    你們不是一起拆遷的?唉,拆遷,拆遷,拆得七零八落!

    不是。

    又是沉默。

    突然,恐懼抓住了我,我覺得雙腿發虛,彷彿一隻腳在亞歐板塊,一隻腳在非洲板塊。它們隨時會飄走。看來,只能寄希望於馬鮮花了。可是,上哪兒去找她呢?聽說她嫁到了南京。

    裘士傑出了個主意:登報,同學聚會!總有人知道的,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同學會很熱鬧。聯絡圖,那張紙片,就像一個扳道工,把我們這些破敗的列車引回四十年前的舊軌道。

    班長馬鮮花把我們安排在她的單位,地稅局的活動室。班長就是班長,混得比誰都好。活動室很大,左首是健身器材,右首是一張乒乓桌。

    鐵瓶巷居委會裡也有乒乓桌。我喜歡打乒乓,而丫頭不會。她站在門口,腦袋跟著乒乓球忽東忽西搖來搖去。不管我的球多臭,她一律興奮地叫:好球!

    我們圍坐在乒乓桌前,桌上放著可口可樂。這種1885年發明於美國的碳酸飲料,直到1978年12月13號才引進中國,唉,可憐的丫頭,恐怕你連這也沒喝到,別說那麼多好吃好玩的東西了……

    馬鮮花拍拍手,示意大家靜下來。她用了一個很時髦的詞,主題班會。有人在嗤嗤笑。她說今天的主題是尋找沈鳳凰。她的熱情不改當年,儘管馬鮮花成了馬干花。

    我聽見噗通,噗通,那是丫頭的心在搏動。因為我聽見有人說,我看見過沈鳳凰,是在朝天路。我詫異道,那,那條街不是燒光了嗎?都成廢墟了,哪來什麼人?他固執地說,我肯定看見了,在燒房子前。她一個人,不,不對,是和邱老師,就是我們班的邱老師!

    大家議論紛紛。我聽見我「哦」的一聲。腦子裡一片混亂。等我回過神來,趕緊盯住那個同學,我說你有沒有叫住他們,有沒有看見丫頭的姐姐?沒有,離得很遠。

    我開始懷疑其真實性。扁頭卻興奮地對我說,我說了吧,我看見邱老師了!我白了他一眼,你還看見丫頭死在護城河了呢!他吐吐舌頭,不作聲了。

    亂花漸欲迷人眼。每個人都把記憶翻個底朝天,什麼鬼斧神工的故事都出來了,有用的一條也沒有。

    猜測,大量的猜測。這個同學會弄得我灰頭土臉。

    到底——,沈鳳凰死了沒有?有什麼證據?我說的不是依據而是證據。依據是推理是主觀想像,基本是空口說白話。而證據只有一條:屍體。

    找屍體?簡直天方夜譚!

    何必非要尋找答案呢?世界上有多少事情是有答案的呢?就算找到答案又如何?心安之處是故鄉,生,在蘇州,死,也在蘇州。若干年後,我們總要「見面」的。

    且慢!也許被拐賣走了呢?也許你流浪到某個城市下了崗,做了老闆甚至是政府官員,再或者,在江南小鎮某條臨河的小巷裡,像我一樣過著無所事事的生活?

    丫頭,你能告訴我嗎?

    3.

    我小心翼翼把聯絡圖放進一本影集,第一頁。這是句號,也是省略號。而後是我和丫頭一起去拍的「咪咪照」。咪咪照像工兵棋的棋子這麼大,黑白,狗牙形的四邊。照片上,我咧著嘴,兩條小辮搭在肩上。一件白底綠花的衣裳。丫頭呢,白襯衣,紅領巾。看不到尖角是不是被故意撕破了——老隊員是很榮耀的事。她沒有笑,眼神是憂鬱的,似乎積攢了太多的愁怨。

    ……

    金色的,溫暖的陽光像止疼藥塗滿我的陽台。我像一個剛剛從苦情戲中走出的演員,疲憊而哀傷地蜷在籐椅裡。一個美麗豐滿的中年女人向我走來。我在夢中問她,你是丫頭嗎?

    她嫣然一笑,紅旗,走,我們踢毽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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