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霍!這傢伙平時廠長長廠長短的,今兒跟我稱兄道弟了?本來這也沒什麼,師兄弟麼。可是今天這聲兄弟明顯走了味——
老陳笑咪咪地應著:是啊,是啊,我來轉轉。
辦公區在最後面,緊靠圍牆,一幢兩層的紅磚小樓。很舊了,孤零零的戳在那裡,像日偽時期的碉堡。外面來的人常常以為是個舊倉庫什麼的。之所以把辦公室放在最裡面是有道理的——進門就可以巡查一遍啊。管理人員不瞭解一線的情況怎麼管理怎麼決策?
有響聲,越往前走聲音越大。他感覺有點不對勁,很不對勁。辦公樓前一堆建築垃圾,兩個民工樣子的人正在篩黃沙拌水泥。霍!搞基建嘛。不過離開兩三天,廠裡就弄出這麼大動靜來。弄就弄吧,也不打個招呼。老陳有點不高興。這事要是放在從前……
他沒作聲,繞過堆在門口的黃沙,跟著工人往樓梯上走。那人回過身來說:
「你到哪裡去?今天辦公室沒人。」
「你們在做什麼啊?」
「你不是看見了嗎?」
等於沒問。老陳苦笑笑。
上到三樓一看,好傢伙!自己的辦公室慘不忍睹。右首整個牆面被推倒了,所有的窗戶砸成大窟窿。地上瓦礫成堆,根本踏不進腳去。一個工人還在掄大錘,乒乒乓乓震耳欲聾。
老陳縮回腳,下樓。站在樓前發了會兒呆,又圍著那座小洋樓踱了兩圈,最後長歎一聲,往門口去。也太迫不及待了吧?一天也等不及?這個人他不認識了,不再是那個謙虛的小川,熟悉的小川。老陳心裡的那點不放心就像滴到宣紙上的墨汁,瞬間漫開。選錯了接班人可不是玩的。關係到全廠一千多口人、一千多個家庭啊。
副廠長王小川曾經多次提出翻造辦公樓,說要提升企業形象,顯示實力。話裡話外揶揄老陳觀念陳舊,跟不上時代。老陳不露聲色,心裡卻是不適意。噢,好不容易資金寬了些就急著消費?什麼辦公樓是企業臉面,還不是虛榮心在作怪!擴大再生產才是當務之急啊。面子重要還是裡子重要?凡事總要考慮大多數人的利益吧?當家人嘛。
人沒走,茶就涼了?居然拋開老領導自說自話起來。從來就是說一不二的老陳,舉足輕重的老陳,哪裡受得了這個?沒錯,這是對他的輕蔑,嘲弄,甚至是挑釁!刻意地,迫不及待地挑戰他的權威!最可氣的是,這人居然是自己提攜的。
深深的失望和自責像有只大手在拽他的心,撕扯著。完了,來不及換人了。權力這東西就是一張臨時通行證,過期作廢啊!前後不過半個時辰,老陳的心情已是三重變奏,由失落而憤慨而傷感。
老芋頭遠遠望見老廠長出來了,心裡有些好奇。這傢伙戀廠,有時出差回來都半夜了,還會來轉圈,說是看看夜班工人。今天怎麼蜻蜓點水似的?唷!臉繃著,好像有點不高興嘛。這倒是難得。老廠長什麼時候都是樂呵呵的。嗯,要離崗了,心裡不舒坦。哪像我似的,席上到地上,人家畢竟是廠長。
老芋頭是個善良的老實人,心裡有些不忍。
「建國兄弟,要走麼?」
兄弟就兄弟,還建國不建國的,不走你留我吃晚飯啊?囉嗦!老陳心裡有火發不出,衝著老芋頭就是一梭子——當然,只是在自家肚子裡。
「老於,你知道後面在幹嗎?這些人從哪兒來?」老陳故作輕鬆地問。想笑,卻是笑不出來。
「我不知道啊,辦公室的小聶打招呼說有施工的人來,叫我放行。咦?你不知道?」老芋頭一臉迷惘——不是為這個不高興吧?
「我不是出去了幾天麼?」老陳說這話時臉上有點尷尬。
「……」
老陳擺擺手,走了。
「嗨,老弟!我們又在同一戰壕啦……」老張聽見樓梯響,一探頭,見是陳建國,哈哈笑著從屋子裡走出來。
他家和陳家住對門,都是廠裡分的福利房。
老陳避開老張的注視,說:「是啊。你忙,我還有點事。」沒等人家回話就鑽進了自己家。
「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太陽公公弄錯方向了?」關彩楓好聽的女中音從臥室裡飄出來。
「咦,誰惹你啦?欠多還少的樣子!」關彩楓半天沒見回聲,走了出來。
她知道他的脾氣。在外面平和得很,即使心裡有火也從不拍桌子罵娘。最多開個會,弄個文件啥的統一思想。然而一進家門,什麼都寫在面門上了。標準的兩面派!
關彩楓曾經抗議,是很正式的抗議。關起房門,聲色俱厲:你!能不能把在人前受的氣放掉再進這個家?!你!能不能別把壞情緒帶回這個家?!
瞧瞧他怎麼回答:那還是個家嗎?說這話時,老頭子居然還擺出一臉的不以為然。關彩楓氣了,很氣。這是什麼話?!噢,家是垃圾場?我是出氣筒?於是噠噠噠一通機關鎗。老陳索性不說話了。只要她認真了他就不說話。其實她也知道,只要他一還嘴戰爭就會升級。但是關彩楓不知道的是,這時候的老陳心裡正貓抓似地想小師妹,想得哪兒都疼。
關彩楓湊過來。他被她身上的香水味熏得連打了兩個噴嚏,捂著鼻子打量老婆。一件白底碎花的休閒西裝,下面一條白色的西褲,褲縫筆挺。黑色高跟皮鞋擦得能照見人,臉上還上了妝。整個人喜氣洋洋的。
老陳懶洋洋敷衍道:「這是做什麼?吃喜酒?」
「也是,也不是。嘿嘿。」
老陳不理她。掏出一支煙來一陣猛吸。
關彩楓終於發現老頭子不對勁。臉色鐵青,兩眼是空的,不知望著哪兒。
「喂!誰踩你尾巴啦?
「……」
「今天出去吃晚飯,就我倆。孩子托給隔壁了——這星期我賺了30%!」關彩楓的聲音聽起來熱烈而綿軟。
老陳還是不吱聲。
關彩楓有點火了。喂!你這人怎麼這麼掃興啊?我就見不得你這種樣子。在外面像個米勒佛一樣,回家就一臉的舊社會。別人還以為我怎麼欺負你了呢!想壞我名聲啊?嗯?打算退休後天天擺這張臉給我看?
老陳翻了妻子一眼,甕聲甕氣地說,別惹我!
這老東西一定碰上疑難雜症了。關彩楓和緩下來,溫柔地說,不去就不去吧,家裡還有你愛吃的水煮肉片。我去買點素菜就成。
關彩楓剛剛從小坤包裡拿出錢包,老陳連忙擺手說,別買了,我吃不下。
怎麼了,病了?哪兒不舒服?關彩楓說著,試了試丈夫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沒發燒啊,拉肚子嗎?
不拉。我沒病。
啊喲,你沒病,我倒要被你憋出病來了——你倒是說啊,今天到底怎麼了?天塌了?
咳!都怪我。
什麼?
王小川剛上台就急忙亮相。
那正常啊,新官上任三把火麼。
我的辦公室都沒了。
也很正常啊,你不是退了麼?
不是,咳!怎麼跟你說呢?是毀掉了,辦公室牆被敲掉了。我還有東西存那兒呢!
什麼東西這麼要緊?情書?
嘁!說什麼呀?!我是想不通,他怎麼招呼也不打就拆了我的辦公室。
你打電話問問他。也許……
沒什麼也許不也許的,事實擺在那兒。
不打!老陳斷然拒絕。
關彩楓不響了。我這是幹嗎?哄孩子啊?更年期我還沒怎麼的呢,他倒作骨頭了。
老陳見關彩楓不高興了,便歎了口氣,攬過妻子溫和地說,我是不能打這個電話的。一來,砸的是我的辦公室,這種事情當事人最不能說,最不好說;二來,這畢竟是件小事,勞師動眾的,忒小家子氣。我畢竟是長輩,別顯得壓制了他;這三,嘿嘿,不說你也知道——該是他向我匯報,我不能掉份。
嘁!作報告啊?還一、二、三的。關彩楓噗哧一笑。
老陳看看老伴,從沙發上站起來。堅定地一揮手,不說了,不說了,風風雨雨半輩子了,大海裡不死還能死陰溝?你不是說出去吃晚飯麼?走!
電話響了。
兩人的目光碰了碰。老關拎起電話。
「喂,哪位?哦,小川啊,老陳啊——」關彩楓嘴裡說著,眼睛卻瞟著丈夫。陳建國擺擺手。
「哦,他不在。」
這邊剛掛電話,敲門聲又來了。關彩楓很不高興地把小坤包丟進沙發裡。這都什麼人啊,可真會挑時間,連吃個飯也不安穩!不識相!
「咦,小川啊,你怎麼……」關彩楓本是一臉怨氣,見是王小川馬上換上笑臉,彎轉得急了點,笑容看上去有點僵。
「我就在門外打的電話。老陳在吧。」王小川呵呵一笑。
怎麼這麼肯定?哦,是了。我回答不在時停頓了一下。這個人精!關彩楓搖搖頭。
老陳很不自在。心裡的難受像發酵的麵團一樣,膨脹起來,堵在了喉嚨口。他嚥了口唾沫,像是要把它吞下去。勉強一笑,點了點頭說:「來啦,有事?」話剛出口,忽然覺得不好,便補了一句:坐吧。
王小川坐了沙發的三分之一。這個姿勢在老陳面前已經保持了若干年了,老陳心裡微微一動。
關彩楓泡了杯剛上市的碧螺春。
泡茶是種語言,它代表了主人的慇勤,意思是請來人多坐會兒——老關只有給重要的人才泡茶。這倒不是小氣,一杯茶有什麼了不起?哪怕是500塊錢一斤的她也泡得起。孩子成人了,老兩口加起來一個月也有3000多塊,足夠了。問題是時間!泡茶泡走的是時間,這才是最貴的。貴到沒人買得起。這人在老頭子心裡份量很重——所以,儘管來得不是時候,關彩楓也還是泡了茶。
王小川用明朗的升調說:「呵呵,估計您今天一定回來了,也一定去廠裡了——我剛打過電話。真是對不起,和您說晚了。對了,您怎麼老關機?呵呵,情況是這樣的,媒體前天打招呼說,有幾個名人要來參觀咱們廠。臨走丟下話說,你們怎麼連個像樣的接待室都沒有?
蓋是來不及了。我自作主張敲掉了你我的辦公室,兩間連起來應該夠了。正加班弄呢,爭取一周內搞定。頂樓倒是空了兩間,您有關節炎上樓不便,我把底樓放辦公用品的小倉庫騰空了。您那間還在我東面——我知道您愛看太陽升起……
對了,咱爺倆私下裡說說,這顧問不顧問呢,是個虛名。咱不圖那個。我就希望您在大事上幫我們把把關……咳!看我,一說話就剎不住車。呵呵,明天不是廠裡開歡送會嗎?今天啜一頓去!叫上老張、小聶怎麼樣?」說完,王小川對老陳擠擠眼。
老陳的臉色隨著王小川的話陰轉多雲到晴。
「對!這次一定叫老張輸。我就覺得他那件西裝不像名牌……」關彩楓道。
「走!」陳建國一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