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38章 陳建國的心事 (1)
    陳建國最近有心事了。究竟什麼時候有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它就像一棵小樹苗,在心裡悄悄地生,悄悄地長,越來越枝繁葉茂。

    老陳事實上是個爽快人,有什麼說什麼的。可這心事就是說不出口,即使在老伴關彩楓面前,在自己一手提拔的王小川面前,更別說在遠在加拿大的兒子面前了——幾乎跟杞人憂天吃飽飯沒事幹差不多,說出來會讓大家笑掉大牙的。

    其實,戳穿了不過是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不就是退休麼?只要是上著班的,人人都要退啊,退了的人不都活得好好的嗎?有什麼可多想的?可是老陳非但想了,還把這「想」字嵌入了骨髓。什麼東西到了人的身體裡總是異物,難受得要命,何況骨髓?冷不丁的就刺激一下神經——這話一點不誇張,有時,他正和別人說著什麼,腦子一下子就滑到那上面去了,說出來的話東搭西搭的不著調。有人說,老陳不比當年了,腦子有點木。

    老陳當年可是市裡的紅人啊,上過報紙頭版的!紅就紅在他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好幾個瀕臨倒閉的國企經他三弄兩弄當年就扭虧為贏。好比一個高明的廚師,原料還是那原料,鍋還是那鍋,卻能調理出一流的菜餚來。這就是本事。你不服都不行。

    好多年了,市裡局裡當他寶貝似地捧著,可是老陳自有尺度,決不伸手要錢要官。當了很多年的廠長還是廠長,也沒有掛個副局什麼的,就連兒子出國也是他自己拿的全額獎學金。

    這人的一生啊,不管得志不得志,走的就是一根拋物線。就算它80歲的壽命吧,老陳這條線也走了四分之三了。別看現在振臂一呼,應者甚眾,那是迴光返照。不信你瞧瞧老張。當年人家群眾基礎多好……可現在呢?還不是門可羅雀?還不和那廠裡看門的李老頭一樣?大熱天的,穿著半新不舊的老頭衫在自家弄堂口看人來車往,到處找熱鬧。

    老張這人是很講究的。看頭髮就知道了——前不遮額、後不及頸、側不過耳。也許受小年輕影響吧,老張錢不多,卻偏愛往名牌跟前湊。有一回,他和張開玩笑說,你的「鱷魚」牌體恤是假的,「魚」頭的方向不對。兩個人爭了半天沒結果,最後找來辦公室的名牌通小聶。當然,老張贏了。老陳看著張得意洋洋的樣子,呵呵一笑說,「你可以啊」。這是老陳的口頭禪。現如今老張也有了口頭禪。常常邊搖頭邊說道:「這年頭啊……」下面就不說了。那意思老陳明白,不就是退休生活不寫意麼?

    人麼,情緒總有個高潮低潮吧。情緒高昂時,老陳想得開。退休不過是換一種活法。什麼叫有滋有味的人生啊,這滋味就是換來換去的活——就像吃菜,幾十年一個滋味還不倒了胃口?然而低潮時老陳就想了,這種換活法是被動的,被動就意味著不情願,意味著鬱悶。但是,有什麼辦法呢?這是國家規定,是法定。任何人強不過去的。

    換活法,換活法,老陳倒是想像前朝遺老那樣,花上幾百萬兩銀子買個園子,吟詩揮毫司棋調弦,餘生也風雅風雅——瞧瞧蘇州那幾百個大小私家花園,不都這樣嗎?可是,這可能嗎?退休容易啊,喏,等明天,手上的幾件事往王小川那裡作個交代,兩手一拍,幾十年的單位飯就吃到頭了。到頭是到頭了,可接下來呢?接下來怎麼辦?

    有人說,人老了三樣不能缺:錢、朋友和健康。這些東西老陳現在都有。有又怎麼樣?不還是沒勁?問題出在哪兒呢?

    前幾年老陳也有過這種找不著北的感覺,可那不過是一片浮雲,瞬間就被忙碌的風吹得無影無蹤了。然而最近,這沒著沒落的情緒像浮在水面上的皮球,老陳輕輕摁下去,它馬上又浮了上來。

    從家裡出發又回到家裡。40年,不過劃了個圈。也是,人生不就是一個圈嗎?問題是,這個圈劃得圓不圓。老陳這個圈是劃得不圓的。起碼他自己這麼認為。

    在別人眼裡他的生活很圓滿。缺什麼呢?!要健康有健康,要房子有房子,兒女成才,夫妻和睦。如果這也叫缺憾的人生,那可真是叫別人無法活了。可是老陳就是覺得缺了什麼,也因此遺憾著什麼。

    對!是私生活,是內心最柔軟最隱秘最私有的感情生活。人老了,沒有值得回味的那一段豈不是很悲慘?

    說起來,老陳也算是有過那麼一點「私生活」的——可愛活潑的小師妹。可是人家嫌他窮,三代工人。嘿嘿,現在想起來,還幸虧這個碰碰響的成份才沒在文革中吃苦。

    憑良心,老陳沒管過家裡的事,用老關的話來說,白腳花狸貓——吃飽朝外跑。

    現在,他回家了。家是女人的地盤。直到現在,他才知道,男人是山,女人是水,山無水不活,水無山不靈。山水相依才是最美的風景。

    今天是週日。明天早上開個歡送會,這大幕算是拉上了。不管怎麼說,累了這麼些年了,也該享享清福了不是?好在廠裡搞成了合資這一塊,一段時間內,資金和產品銷路不成問題。此前曾有多家知名企業有合作意圖,但都在安排老職工的問題上卡了殼——他可不能圖省心而讓人戳脊樑骨。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晚節不保。

    吃過午飯,他和三歲的孫子一起搭積木。妻子前腳退休,兒子後腳把孩子送了回來。

    說是一起玩,其實都是老陳一個人在造屋搭橋,孩子胖嘟嘟的小手死捏著積木,不知往哪放。毫無疑問,他在認識世界。

    積木是老陳小時侯就有的那種,難為老伴藏了這麼些年。她曾經高瞻遠矚地認為,越是原始的東西越好——道理很簡單,市面上買不到麼,孫輩一定喜歡。

    果不其然,這小傢伙就是不稀罕現在那些五光十色五花八門的玩意兒,對好婆從吊櫃旮旯裡翻出來缺角掉漆的十幾塊木頭情有獨鍾。關彩楓對此十分得意,相信自己的確具有某種前瞻性,而她對股票的興趣就源於這種自信。常常抱怨說沒時間弄,不然早發了。

    什麼發不發的,老陳心裡明白,這是話裡有話呢。

    前些年有人來「獵頭」,價碼高得嚇煞人。老陳篤篤定定聽完,而後笑咪咪地搖頭。人家吃了幾次癟,再不來找他了。很多人不理解,這年頭誰不想撈點好處?傻瓜一個!當時還是技術副廠長的老張說,那是人家重感情啊!是啊,組織的培養,大夥兒的信任能說扔就扔嗎?人是不能沒良心的。不就窮點嗎?

    憋了十來年的關彩楓一退休就致力於潛能開發。一週五天雷打不動,坐在電腦前看那彎裡彎曲的幾條線,研究什麼成交量,換手率。一日三頓也是對付。炒炒爆爆的全免了——要麼微波爐裡一轉,要麼燉了一大鍋。這種吃法科學不科學姑且不論,可是中午晚上天天吃頓頓吃誰吃得消?你馬虎不要緊,老陳就沒了口福,而且還說她不得——不滿意是吧?那麼你來弄!

    對於老關異乎尋常的熱情,老陳實在是不以為然。股票是我們這樣的人能碰的?那東西搞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子夜》裡那馮什麼的吊死鬼有時就在老陳面前晃。別說股票了,就是彩票老陳也是不相信的。從來不信這些不勞而獲的東西。不就是賭博麼?贏了還想贏,輸了想翻本。對,還影響情緒。老伴在更年期,壞情緒恐怕得翻著觔斗來!總之,沒意思得很。

    老陳多次想對她說,別玩這個了。可是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不玩這個玩什麼?一不會打牌,二不會搓麻將,在家等死啊?

    是啊,退休了,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了。可是老陳沒有特別喜歡的事。這很糟糕。

    孫子從托兒所回來。老關只好依依不捨地離開陣地,就像屢被阿斗召回的諸葛亮。她巴望老陳早點退休——這孩子跟老頭子特別好。

    對於關彩楓的心思老陳自然洞若觀火。可他不想被什麼東西絆住,哪怕是自家的孫子。都扯絆了幾十年了,身不由己啊。當然,心是自由的。他自由的心曾經很多次光顧崇山峻嶺大漠荒野熱帶雨林大洋彼岸。當然,還有小師妹。

    他不想在家裡呆著。但是,他又能怎麼樣呢?

    小皮球又浮了上來。

    老陳的手就這麼微微抖了下,一座巍峨的大廈就塌了。孩子溜圓烏黑的大眼珠衝著老陳眨巴幾下,忽然屁股上點了火似的從地板上直蹦起來:「好婆,好婆,阿爹不靈了。」關彩楓正在研究股票,嘴裡哎哎著,身子卻不動。小傢伙急了,拚命扯好婆的衣角。

    陳建國藉機溜了出來。不知不覺往廠裡去。

    調來調去,最後還是回到工作了二十年的老單位——這是他向組織提出唯一的,也是最後的請求。老局長拍著他的肩膀說,人嘛,葉落歸根也好,戀舊也好,總是忘不了踏上工作崗位的那一天。就像初戀,老到要死,病到要死也是不會忘記的啊。支持!

    生活是什麼?生活就是潮流。老陳這幾十年也是緊跟潮流的。革命的洪流,建設的洪流。而現在,這個潮那個流的突然就斷了源頭。

    前幾天他就把鑰匙交給小川了,早晚要交,還是早點給人家吧,別顯著自己戀戀不捨。小川說,您休息幾天,到外面散散心。

    連雲港將軍崖上的千年石刻早想去看看了。他問老關去不去,老關一撇嘴說,嘁!那些石頭有什麼好看的?當然,沒那幾條線好看。老陳嘀咕了一句。

    不知道這兩天大家的情緒怎麼樣,有什麼議論。廠裡剛剛動了大手術,王小川還年輕……老陳本來想扶上馬後送一程的,可是年齡到了呀。沒辦法。小川說,您掛個顧問吧。老陳搖搖頭說,不了。顧問顧問,顧而不問。他才不要吃空餉呢。他看不起那些賴著蹭錢的幹部。沒骨氣!

    他想去廠裡看看。「想」是餃子皮,裡面的餡卻是多種多樣——有留戀,有失落,有解脫……就像眼前繚繞的青煙,迷惑而紛亂。老陳猛吸一口,把煙蒂扔進路邊的垃圾桶。

    小川是他看著成長的。這孩子聰明靈活,就是有點浮,還有依賴性。嗯,還得敲打敲打他——往後就靠他自己了。想著想著,老陳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這是怎麼了?怎麼像嫁女兒啊?那麼的不放心,那麼的捨不得。

    「建國兄弟,今天還來啊?」傳達室的老芋頭笑嘻嘻從裡面晃出來。看來廠長心情不錯,自個兒在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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