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36章 搬場 (2)
    是啊,住得蠻好,夾忙頭裡一定要我搬過去。美蓮懊惱地說,兒子說他們那兒好。好在哪兒?我沒看出來。一個人也不認得。早上只看見人家急急忙忙上班,夜裡下班進去就門砰地一關。他們呢,白天見不上面,等他們回來,我早睏到印度國去哉!除了接送孫子上幼兒園外沒地方去了。真格沒勁!這種日腳怎麼過?想想還是這裡好,多少熱鬧啊。

    是啊。素芬怕聽這個,趕緊岔開,她說,哎,那個王老師教得蠻好的,素芬輕輕哼了起來,一條大河,波浪寬……這只歌你沒學到吧?你好些天沒到這裡來了。

    今朝是評彈吧?十點鐘開始,我們去吧。

    不對,是扇子舞!

    美蓮說,不對,今朝是禮拜六,評彈!我剛剛還看見他們幾個背著琵琶弦子去了。

    趙素芬一拍腦袋說,哎呀,該死!明明是禮拜六嘛,你看我,前腳買了這許多菜呢,後腳就忘記光了。

    哈哈哈,是啊,你忘了,你的綽號就是「王繼光」啊!美蓮揚聲大笑。

    你去吧,我要弄菜呢。

    對了,你兒子不是說要接你過去嗎?都拖了一年了,你去不去呀?

    不去!趙素芬口氣很沖。停了停,幽幽地說,劉伯溫的風水擺在那裡,婆媳是冤家,還是分開過的好。

    美蓮小心地說,我看你家芹芹蠻好的啊,姆媽長姆媽短的。

    現在是這樣,過去了呢?牙齒跟舌頭都打架呢。天長日久,拉破面孔就不好了,叫兒子難做人。你說,哪有長輩不巴望小輩好的?再說,我也離不開它們啊。趙素芬指指花圃,指指屋裡的鳥。我曉得兒子是好心。老頭子死了,怕我孤單……,趙素芬摸著竹片,眼圈紅了。漆還是新鮮的呢。昨夜夢裡,我還對他說呢,你去買點水果吧,沒水果了。醒了清清楚楚的。你說,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咳!人哪有不死的?!——他們什麼時候來啊?

    新墳要在清明前上的。他們上墳去了。

    你不去?

    不去!看見自己的名字就難過,死了待在那裡頭?真受不了!

    美蓮不響了。似乎觸動了她自己的心事。

    趙素芬的兒子小弟和媳婦芹芹一大早就開車上路了。這幾天掃墓大軍可是不得了,好幾萬人呢。百分之七十是上海人。去時還好,回來是一路堵車,堵得芹芹心火起,你講,這個上海人怎麼回事?把蘇州當他們的墳地啦,這麼好的風水寶地,被別人佔了,我們蘇州人怎麼辦啊?蘇州也是的,只認鈔票,不曉得保衛家鄉。怪不得菜這麼貴,好地都做了墳頭了!真是山東白相人,獨吃自家人!

    別這麼說,小弟瞄一眼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芹芹,說,現在是市場經濟,誰管誰啊。

    芹芹說,就不對!別唱什麼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了,天堂成墳場了!不光墳場,還垃圾場呢!真沒素質,垃圾隨手丟,每回不是清掃出成噸的垃圾?還在那裡燒紙,著火了怎麼辦?我們多好,清明麼,插楊柳就是了。你說,移風易俗這話到底對不對?

    小弟沒接她的話頭,只說,你也真是的,生這些閒氣做什麼。倒是想想,一會兒跟姆媽怎麼說。

    是啊,芹芹說,這樁事體蠻傷腦經的。蘇州有句老話叫孵生不及孵熟。前幾天我們那裡還弄了個「反思現代主義與中國居住方式」的學術論壇呢,這個論壇為什麼在蘇州?因為蘇州特別呀!有標桿意義的。別的地方,比如深圳吧,一座城市就這麼起來了,沒什麼歷史文化,沒歷史文化就沒根,而我們蘇州呢,就像一棵千年古樹,盤根錯節那是不得了啊!你想啊,蘇州人習慣庭院深深穿街過巷的感覺,幾千年了,一代一代的,哪能說變就變啊?園林住宅倒是蠻好,既有傳統住宅的味道又有現代生活的方便,可動輒千萬元買不起啊。我敢保證,那樣的房子媽肯定喜歡。

    芹芹一會兒蘇州話,一會兒普通話。

    小弟嘀咕了一句,媽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再說了,說那些虛的有什麼用?

    芹芹老說自己是發散性思維,這會兒大概又想到了什麼,忽然笑了,她忍不住要說出來,她說哎,不是有一篇叫「白髮蘇州」的散文嗎?我們是黑髮,黑髮蘇州,黑髮蘇州的我們沒那麼多牽絆,你娘是白髮,白髮蘇州最是念舊。

    什麼你娘你娘白髮黑髮的,亂七八糟!小弟白了妻子一眼。

    好好好,我說錯了,是我們的娘怎麼辦?其實我說白髮黑髮,是說蘇州人,少了一個「人」而已,你悟性真差……你別看咱媽花啊鳥啊的,過得蠻熱鬧,那是表面,恰恰反證了孤獨,就像中醫說的火包寒……

    又瞎說。哪有什麼火包寒,是寒包火。你就是這樣,不懂瞎說,真不知你怎麼混進博物館的。

    嘁!我可是考進去的,不是我氣苦你——你倒考考看看?算了,不打擊你了。火包寒也好,寒包火也好,反正意思一樣。去年爸落葬,我們就叫她過來住,她說沒滿週年,哪兒也不去……現在該不會有說法了吧?

    不知道啊,我也吃不透。總之,她不願意不好強迫的。

    那是自然,古人說了,最大的孝是順著老人,不過——

    小弟沒作聲,他知道「不過」後面的意思。要媽媽搬家的真正原因就在於這個「不過」後面的意思。前些天,母親獨自出門,抬頭看公交站牌時突然暈倒了,幸虧有好心人把她送進醫院。醫生說,她的頸椎長滿了骨刺,影響供血,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暈倒了。也許下回就沒這樣的好運氣了。報紙上說,一個九旬老太跌倒在馬路上,好多人不敢扶,結果還是一個小學生攙起來的。要幫她請人她又不肯,她說我手勤腳健的請什麼保姆啊,浪費票子還礙手礙腳。

    他和芹芹商量過,媽就他一個兒子,不可能老大老二輪著來的,責任終究要落在他身上。養老院不能去,今朝死一個,明朝死一個的,心情哪會好?開心才能長壽啊。母親長壽,那是做兒子的福分。保姆呢,難找稱心的,母親太能幹了,看不慣粗手笨腳的,再有,她聽不懂外地話——本地的、能幹又好脾氣的保姆哪兒找去?只剩下最後一條路,就是搬過來住。

    哎——,我有個主意。芹芹說,我們結婚時小區還沒弄好,現在的環境不要太好哦。我們照些照片給她看好不好?這叫色誘!

    又瞎說!你這個用詞不當的毛病啥辰光改啊,下個禮拜吧。

    不不,就今天。

    來不及的,媽要等的。

    幾張照片一歇歇功夫。芹芹說。

    好吧。小弟打了一把方向。他說你就是這樣,炒蝦等不及紅!

    芹芹拿著照相機橫照豎照,這張光線不好,這張景色有點亂,監控要拍出來,保安也要拍,要讓媽知道這裡很安全……

    小弟急了,你看你看,你的一歇歇功夫就是一個鐘頭!天都要黑了,我還是先給媽打個電話吧。

    電話響了幾次,沒人接。出去了?不會吧。又昏倒了?快接電話呀媽!小弟急得頭上冷汗直冒,剛要掛了趕過去,一個遲疑的聲音傳過來,你找誰啊?

    姆媽,我是小弟啊。

    啊?你們怎麼還不來?

    堵車了,我們晚點啊。

    哦,我關了啊。趙素芬說。

    嚇死我了!小弟說,媽掛斷電話總說關了。

    芹芹收起相機說,走吧,好了。

    路上又堵了兩回,氣得小弟直埋怨,你看你看,媽不知急得怎麼樣呢,都是你,拍什麼照!

    芹芹不高興了,你弄倒了吧?是接你娘來,又不是接我娘。這麼起勁還不是讓你們高興?我是媳婦,不做這個姿態你娘更不高興來了,很難說她不來的原因裡有這個。你倒來怪我。

    「你娘」就「你娘」吧,小弟自知理虧,也不糾正她了。

    紅燈。車子排了有百把米。小弟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拍著方向盤,他說其實我媽蠻喜歡你的,每回都做你愛吃的,我倒在其次了。是不是有點本末倒置啊?

    我曉得的,要你說!芹芹翻了個白眼。

    小弟嘿嘿地笑了。

    天真的黑了,他們才到巷口,可是沒地方停車,芹芹說,管他呢,停到人行道上去。

    小弟說,你又亂來。

    兩人走到菜場門口,就看見一個人影站在家門口了。小夫妻趕緊跑上去,一邊一個,攙著趙素芬進屋子。芹芹說,姆媽,你種的花真香!

    方桌上滿滿的,都是菜。

    姆媽,你怎麼弄這麼多啊?吃不了的。芹芹說。

    吃得了的,吃得了的。趙素芬說著,走進房間,拿出一瓶五糧液,小弟,你來開。

    酒就別喝了。小弟拿過酒瓶說。

    瞎說。清明要吃酒的,吃白酒,這是規矩。趙素芬說。

    方桌上擺了四副碗筷,一面一副。芹芹悄悄對小弟說,清明不放爸的吧?小弟皺皺眉頭,示意芹芹別亂說。

    來,芹芹,多吃魚,這個魚好吃,小弟,你也吃點,別嫌麻煩。來,吃魚籽,魚籽補腦子的。

    姆媽——,芹芹叫了一聲。

    啥事體?

    你跟我們住吧,這樣我們每天可以吃到這麼好吃的菜了。

    趙素芬看了一眼媳婦,沒作聲。

    小弟有點生氣,埋怨芹芹說你倒好,弄個廚師回家啊。

    真是拎不清!芹芹乜了小弟一眼,湊過去耳語道,老人最怕自己沒用嘛。

    趙素芬似乎沒聽見他們說什麼,你們別光顧說話,吃菜啊!老酒別多吃。來,芹芹,吃螺螄,三月螺螄四月蚌,下趟來,姆媽燒蚌肉豆腐給你吃!

    吃完飯,小弟搶著洗碗。

    芹芹拿出照相機,叫婆婆看他們的家。芹芹說,媽你好久沒來了,我們這裡變樣子了,我照了幾張你看看。

    趙素芬說,我眼睛不好,看不見的。

    芹芹說,那等我洗出來再看吧。

    婆媳倆似乎沒話說了,有些冷場。

    媽,你忙了一天了,你坐,我倒茶給你喝吧。芹芹站起來說。

    不吃,吃了要小便的。

    是啊媽,沒有衛生間,多麻煩啊。白天可以到弄堂對面的公共廁所去,夜裡呢,終究是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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