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被頭裡鑽出來一點兒也不冷,趙素芬自己對自己說,看上去春天真格來哉,粗絨線衫著(穿)不上哉。她爬到大床的另一邊,溜下地,從靠牆的衣櫃裡摸出一件薄毛衣。這是60歲生日時,還是兒子女朋友的媳婦買給她的,不大捨得穿,5年了,還是簇簇新。
伸著袖子的時候,趙素芬就到了客廳。影影綽綽,一隻八哥,一隻鷯哥,在鳥籠裡上下翻飛。趙素芬拉開電燈,鷯哥突然一聲大吼,早上好!她嚇了一跳。早上好,早上好,像是人來瘋,八哥一聲,鷯哥一聲,一聲接一聲的。趙素芬說,好哉好哉,小癟三,要你們多嘴,我早醒了。八哥說,小癟三,早上好。鷯哥卻說,恭喜發財,恭喜發財!
趙素芬家在廟堂巷裡住了幾十年了,老式平房,獨門獨戶。因為縮進一段,門前多了塊十來個平米的空地。老夫妻辟出七八個平方做了花圃。
剛開始花圃是開放的,結果好些花草被狗們糟蹋了。古城裡,雞是不許養的,不許養雞大家就養狗,到處是流浪狗,即使有主人,也有放縱不管的,它們才不管你弄得多麼辛苦,花草又那麼美麗呢。誰能整天守著花圃呢?因此趙素芬的老頭子就用鐵簽子和竹片把花圃圍起來,還在竹片上纏了鐵荊棘。花圃裡,雖沒什麼名貴花草,卻是生機勃勃。有直接種在地上的,也有盆栽的,有草本也有木本,還有藥草,比如參三切、百日紅,甚至還有南瓜、蕹菜和油菜,那是鳥兒銜來的種子。蕹菜有尺把高了,嫩綠嫩綠的,油菜也開了花,一朵一朵,迎風搖曳。花架是廢棄的自來水管做的,跟棋盤似的,一格一格的,花圃中央豎了兩根竹竿。凌霄花爆出碧綠的嫩芽來了,別看它們弱弱小小的,到了農曆五月,那是滿架的綠葉花枝,熱鬧非凡。然後呢,菊花開了,楓葉紅了,臘梅開了。一年四季,也就這麼過去了。
小巷裡已經有人聲了,他們在往菜場去呢,年紀大的就是這樣,睡得早,起得早,菜場的第一批顧客準是他們。
趙素芬梳洗好,就把鳥籠掛到門外的花架上。小東西們也是愛熱鬧的。天還沒亮,路燈卻滅了。晨霧中,那些花花草草就像許多許多影子,大大小小,形態各異,分辨不出誰是誰,但是趙素芬閉著眼睛都知道誰挨著誰。那些都是她的孩子呀!
唉,真是老糊塗了,菜還沒買呢。趙素芬又把籠子拎了回去。出來的時候,左臂上多了只竹籃。竹籃的拎配上纏了布條,這樣,拎著手不會痛了。聽說塑料袋不許用了,這跟她關係不大,她用慣了竹籃,幾十年沒放過手。如今這東西倒是買不大著了。兒子細心,出差江浙鄉下,見了就買回一個,所以倒也不缺。
今天是週末,兒子一家每個週末要來吃晚飯。現在的年輕人老說忙啊忙,根本不會去花時間去弄吃的,多半是胡亂對付,不給他們補補怎麼行?一個禮拜,前三天呢,回想上一次的,哪個菜他們是愛吃的,哪個菜是不愛吃的,鹹淡如何,硬軟如何,火候如何。後三天呢,就想下一次的,這樣,日子就過得快了。大棚菜是不吃的,反季菜是不吃的,兩個原則。買什麼菜呢?趙素芬早已想好了。油菜花開了,這個時候的塘鯉魚是一年之中最好吃的,蘇州人叫菜花塘鯉魚,花開花落,不過十天半月,價格自然咬手,趙素芬揀大的稱了一斤,四十五元,正好十條。小的燉蛋,大點的紅燒。一魚兩吃。又買了一把春筍,一隻帶皮蹄膀和兩隻醃豬腳爪,媳婦愛吃醃篤鮮。春筍不蛤喉嚨,豬皮是美容的。如今的女孩子吃個什麼都能搭上美容。再買了一斤青殼螺螄,那是清涼敗火的,最後一次吃它了,過了清明就有小螺螄,還有螞蟥叮。葷菜是有了,素菜呢,就買本地時鮮馬蘭頭和蕹菜。馬蘭頭伴香干,蕹菜呢,放點蒜末,油多點,一炒,又嫩又鮮。可惜,沒看見剛上市的小龍蝦。她還真不知道未來孫子的口味呢,要不然,這個菜籃子裡一塊兒裝回來了!
菜裝了滿滿一籃子,可趙素芬總覺得還有東西沒買。是什麼呢?對,菜薹!每年都要曬菜乾的,菜乾燒肉可好吃呢,這是兒子的最愛。現在正好落市,一斤只要七角,月初要一塊五得唻!趙素芬又跑了三趟,買回十幾斤菜薹。好在離菜場近,只十來步路。這地方吵是吵了點,但是熱鬧、方便。怎麼說呢,在外人看來,趙素芬愛靜——不愛靜,她怎麼能有心思伺弄那些花花草草呢?其實啊,她是愛熱鬧的,不愛鬧,她又怎麼會伺弄這些花花草草?這些花草種給自己看更是種給路人看的。附近的街巷,只有這個菜場,又在四叉路口。每天路過的、到這裡來買菜的人要多少啊!年輕人都奔現代化住宅去了,這裡都是老房子,住的基本是退休的老人,有足夠的時間來欣賞它們。何況一些花草還有藥用,很多人問她要過呢!
醃篤鮮,醃篤鮮,功夫就在篤上。起碼要兩個小時,肉皮才能酥爛。趙素芬搖了搖煤氣罐,嗯,還很重,不礙。趙素芬把帶皮蹄膀和豬腳爪洗了,淖一遍,然後加足水,大火燒開後放下蔥姜酒,再關小火。待肉七分熟時,就把筍塊放下去。燉上肉,就快8點了。趙素芬忽然發現兩隻鳥一聲不響。她有點擔心,就走過去看,它們也對她看。「小癟三!」她嘀咕了一句。八哥活絡起來,小癟三,小癟三,鷯哥揚起脖子,依然是大嗓門,你好!趙素芬笑了,又回到爐子跟前,得把肉皮翻上來,可不能讓它沾底。然後趙素芬開始殺魚,塘鯉魚又小又滑,魚鱗又細,十條小魚倒是花了很長時間。魚籽要不要呢?趙素芬有點發愁。老底子講起來,魚籽是不能吃的,吃了要笨的,可新法講起來,營養是好的,媳婦說有卵磷脂什麼的。腦子笨,身體好,身體好,腦子笨,怎麼辦?哎呀,真是老糊塗了。是小人吃了腦子笨,沒說大人啊!真是的!趙素芬搖搖頭。
弄完魚,洗了幾次手,聞著不腥了,趙素芬開始擇菜,這個馬蘭頭真是懨氣,怪不得叫念佛菜呢。趙素芬乾脆搬了只竹靠背坐在了爐子前,一邊擇菜一邊看爐子。菜擇好,肉也燉好了。趙素芬將擇好的馬蘭頭用開水燙了,擠干,細細剁了,又把香干片成薄片,細細地切成末。聽說那些大廚的刀工了得,一塊豆乾能片得像紙片那麼薄,能照見人影呢!趙素芬把香干和馬蘭頭混在一起,放上細鹽和雞精,又倒了些小磨麻油。聞著噴香噴香的。然後,趙素芬把養螺螄的水換掉。所有的事忙完了,趙素芬才想起堆在門口的菜薹。
趙素芬把菜薹一捧一捧往大門與花圃間的水泥檯子上搬。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一個蒼老的聲音傳過來。那是老劉,在教他外孫女呢。這個小囡好白相,老劉說,一念這個,她就會拖出那本書,蹲在地上兩隻胖乎乎的小手學鴨璞划水。
溜溜啊,趙素芬轉過身來,招呼道。
是啊,小癟三像小狗,到辰光就要吵著外外去。老劉顛著手裡的孩子說。
蘇滬一帶人嘴裡的小癟三有兩層意思,一層是指不務正業的二流子,一層是小寶貝的意思。
鳥呢?老劉問。那只鷯哥就是他送給趙素芬的。外孫女要住過來,怕嚇著小人。
不許出來,風太大了。
是啊,感冒了難受。
趙素芬養了十幾年鳥了,它們就像孩子一樣,感冒了就不活潑了,流鼻涕,呼吸急促,不思飲食,羽毛蓬鬆不整。每天要喂阿司匹林,要保暖。流清水鼻涕怎麼辦呢?趙素芬就用消毒衛生紙捻兩根細棒,其中一根浸潤麻油,先用干紙棒輕輕擦出鳥鼻子的流涕,再將油紙棒輕輕送入鳥鼻,輕輕抽拉,這樣,鳥兒的呼吸道就潤滑通暢了。
老劉抱著孩子看趙素芬擇菜。那孩子有十一個月大,胖乎乎的臉,又紅又白,嘴角是亮晶晶的口水,一滴,卻是不淌下來。正長牙呢。
趙素芬湊上去親了親。嗯——,真香!
老劉說,你也快了吧。
趙素芬知道老劉說的是什麼意思,就說不知道他們啊,他們只曉得白相。
老劉不響。這種事情怎麼說呢?
過了一會,老劉又說,很乾淨了,還擇啊?
趙素芬說,要擇的,吃的東西不好馬虎的。
老劉說,對的對的。走啦,跟好婆拜拜!
趙素芬看著老劉遠去。心裡有點不開心,究竟為什麼不開心,她也說不上。
菜薹擇好,趙素芬取出竹匾來,一棵棵鋪好,擱在長凳上。整整三匾呢。這個走廊平素也是不空的,常有賣錫箔、賣雞蛋的擺在這裡。趙素芬不趕他們,人家掙幾個錢也不容易,再說,熱鬧點好啊。
素芬!素芬!趙素芬抬起身子一看,老鄰居美蓮來了。
你這傢伙,又溜出來啦!趙素芬在圍身上擦了擦上手,親熱地說。
是啊,今朝他們休息。你弄這麼多啊?
是啊,多弄點。趙素芬忽然變了臉色,輕聲說,也許是最後一回弄了。
你家搬場有一年了吧?趙素芬說。
蘇滬一帶,搬家不說搬家,說搬場。「場」與「長」諧音,「長」是多意字,又有「多」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