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早上,菜場落市的辰光(後來她知道,這叫「抄底」),大媛或討或揀,弄來白菜幫子,取梗,洗乾淨切絲,尖頭紅辣椒也切成絲,放進糖鹽醋,醃上。第二天早上起來,分裝在食品袋裡,兩塊錢一包,人家買回去,吃粥或是下酒。生意倒還不錯,小菜鈿有哉。
大媛這麼混著。小語也混,高考分數只夠上民辦大專。一年學費8000,住宿費1200,再加伙食,三年民辦大學就是3.6萬。好哉,專款用掉一半!小語說,我本來就不想念麼,是你硬逼的。大媛也不好發脾氣,一來她已經沒了父親,作孽;二來女孩子賭氣出走,還不是一場禍?就這麼忍著,讓著,孩子的脾氣越發見長。高不成,低不就,畢業一年多,才牛牽馬幫到大超市做了收銀員。
大媛嫁人的念頭來自街頭一幕。這日落濛濛雨,生意不好。九點多鐘,大媛推著自行車從菜場往家走,一手把龍頭,一手扶著車後的塑料筐,裡面剩下一小半辣白菜。
那是條混合道,她本來是靠了右側走的,走著走著,就斜到馬路對面去了——對面人行道上,一對老人(不像是情人),男的高大壯實,女的矮半個頭,各人有只挎包,斜背著,看起來風塵僕僕的,像是剛旅遊回來。女的把一串橘黃色的塑料小玩藝掛在老頭包的拎佩上(她的包上也有一個),掛好了,用手撥了一下,那串東西鈴鈴作響。看得大媛又是眼熱又是心酸。回去後一夜反側。半路夫妻勝兒女,何況小語是個不懂事的,一點不體恤娘賺錢的幸苦,天不好,晾的短褲不太爽,她就拿了電吹風來吹,1000瓦哎,也不管用電峰谷。高峰和低谷的價鈿是不一樣的,前者0.558元,後者0.358元。推扳不起(差不得)。
嫁人?講得容易。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要工作沒工作還帶著個讀書的小人。啥人要?不管!毛阿敏不是唱了麼?幸福不是毛毛雨,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大媛找到區政府辦的婚介所,交了錢。兩百多塊啊!交出去的時候真肉痛。
百姓百姓,百人百心。有的人迷信,不要喪偶的,說剋夫,可有的人就愛找喪偶的,說乾淨(死了當然乾淨),不像離婚的,說啥人曉得啥辰光又攪在了一起,不清不爽的。
要她的還真不少。和同齡人比起來,她年紀看輕,又手勤腳健的。可是,小語這個小鬼腦後是有反骨的,老是從中作梗。電話一來,耳朵就豎起,聽壁腳。夾出苗頭,小腳往娘身上踢。一踢就是幾年,直到碰著老馮。倒不是女兒大了,通情理了,而是大媛態度強硬。她看出來,這個人老實,靠得住。你想啊,妻子生癌,衣不解帶照顧了九個月。對方是獨女,女兒不在了,剩下老丈母娘怎麼辦?老馮沒有拍拍屁股走人,拖了一老一小過日子(當然,那時還沒下崗),煙酒不吃,不嫖不賭。多好的人啊。現在啥社會?好男人別說打燈籠,打了探照燈也尋不著幾個。老馮呢,似乎也很中意。見了幾面,他們就定下日子了。
可是這個婚姻誰都不看好,理由是,這個男人沒什麼用場的,一把年紀了,還是個工人,沒混出頭來,再者,他是綢廠的,混在女人堆裡,不乾淨。大媛說,你們別瞎說,他是個老實頭,規規矩矩的。說這話時,大媛臉紅了。她想到了自己。他要是不規矩的人,還不沾她的便宜?迄今為止,連手都沒拉過。
大媛沒了父母,只有妹妹二媛,二媛是個說話不托下巴的人,見阿姐不肯改主意,鄙夷地說,花對花,柳對柳,你們是破簸箕對豁掃帚。
婚是結了,小語也沒鬧也沒出走,就是走進走出眼睛裡沒人,從來不叫老馮,連叔叔伯伯都不叫,更別說爸爸了。可人家對她倒是比對自己兒子都好。一年一年的壓歲錢,總是給得比兒子多,燒好小菜先盛出一碗,關照大媛端給女兒,他說女小人,不能吃別人吃過的,不乾淨。弄得女兒愈加驕恣。大媛也不好說什麼,自己不也是討好女兒嗎?就連吃飯也先讓著她,她不吃了她才吃。老話講,若要好,老做小。
本來,炒股的錢是應該給小馮的,這孩子從來沒開過口呢,而且理由正當。再一點,他從來不和小語爭吃爭穿,讀書也很爭氣。他是他老子甚至是她的希望。可是,不湊巧,前兩天小語就開口了,媽,把我爸的錢給我,我要付車子的首付。大媛一頭霧水,什麼車子?什麼首付?啊呀,我要買汽車,貸款麼,要自己付首付的。大媛一聽急了,哪來什麼錢給你首付啊,都股市裡去了!
專款剩下3萬多,八年前的三萬多簡直就是發財了,放到現在,只能買個陽台!老馮說,這叫通貨膨脹。大媛明白了,錢是不能放著的,要保值,增值。所以,老馮一說炒股,她立刻同意了。
小語,怎麼突然想買車?老媽!人家有了麼。大媛大急:什麼有了,有什麼?她嚇壞了,有喜了?她又不敢說出來。小語穿了一條黑白條紋的低腰褲,扭扭光溜溜的一段小腰說,有男朋友了呀,買車是嫁妝。嫁妝非要車子麼?當然!我可不能像你們這樣過日子。我男朋友也是上檔次的。大媛徹底呆了。一切來得這麼突然。女兒有男朋友了,而且辦嫁妝!肯定不是一日兩日的事體,怎麼從來不說?大媛沒腦子細想自己在女兒心中的地位、份量什麼的,只是一味著急:兒子女兒,兩份通知,前後夾攻。這不是要命麼!
大媛沒了主意,因此找來妹妹商量。不曉得這丫頭兩手一攤:怎麼辦?涼拌!
大媛腦子裡的念頭像雷似的滾來滾去,等回過神來,手裡的粽子早變了形。她賭氣似的,往鉛桶裡一扔,重新拿了兩張箬葉,對齊根部,彎成一個漏斗似的三角,左手托著,右手往「漏斗」裡灌米,看看差不多了,又撈了一片箬葉出來,添在底部,一彎一捏,三角粽就成形了。大媛從排好的細麻繩中抖出一根,一頭咬在嘴裡,一頭捏著,往那只粽子上纏,把三個尖角都牢牢帶住。
大媛覺得,粽子的三隻角代表了丈夫老馮,他的孩子小馮和自己的女兒小語。她自己呢,就是那根麻繩,維繫這個家庭的繩子。這根細麻繩,就像她的生活,一股苦,一股甜地纏繞在了一起。
兒子終究是別人的,越是優秀,越是忖得自家女兒不是東西。
大媛走神了,拽著手裡的繩子,使勁勒,使勁勒,嘩啦一聲,粽子破了,散了一地的米。一顆紅棗滾到了水池底下。
大媛苦笑笑,拿了掃帚把地上的米掃進簸箕,倒進一隻大碗裡,在水籠頭上淘洗了幾遍,倒進米籮,顛了顛。還有小半呢。算了,這些也夠他吃一陣了。剩下的米,做八寶飯吧。
大媛彎下腰,擺好被二媛踢翻的洋線軸子。這是從車間裡揀來的,呆了幾十年的地方總歸捨不得,作個紀念吧。大媛直起身來的時候,望見磚縫裡嵌著幾粒珍珠似的糯米,便仔細揀了起來,在手心裡搓了搓,放進米籮。
夕陽只來得及歎息一聲,就不見了,就像一個人走著走著,跌進了被撬了蓋頭的窨井。女兒神出鬼沒,可老馮怎麼回事?昨天到現在還沒見過人影呢。出了什麼事?門面板上的事體,老馮向來光標。假如他不給兒子給女兒,怎麼辦?他手裡倒底有沒有現錢?怎麼對付這對小冤家?
大媛有點心神不定。她不知道,蜷縮在對面房間裡的老太太,肚子已經餓了。
3.
粽子煮出香味的時候老馮回來了。
他是去看病的。腰酸,酸得坐不住,一歇歇就要小便,小又小不暢,會陰部又脹又痛。
自從小人的娘去世,老馮沒踏進過醫院,感冒發燒什麼的就自己買點藥吃。賬戶上那幾百塊還是留著吧,聚沙成塔,等到生大毛病再貼補貼補。但是身上這個毛病實在難過,捱不過去了。他沒空跑廁所啊。一分鐘就是多少錢進出?!
休息日,看病的人還真多。排著隊的時候,他就想自己的股票。大前天,也就是5月30號,嚇頭不輕,這兩天一閉眼,全是紅紅綠綠。那天,老戈說你走不掉的,老早封死了。結果還是成交了400股。跌停板肯定打開過,不然怎麼能成交呢?成交價很奇怪:300股11.25元,100股11.30元。老戈說,有啥好奇怪的,啥價格接,就啥價格成交麼。見老馮悶悶不樂的樣子,又說,你啊,蠻好哉,還走掉一部分,毛巾刀還要慘,原先的一股沒走,又追了3000股進去,一共13000股啊!啥格力勝(力勝:力道的意思)?!
到昨日收盤,「北大荒」已經三個跌停板了。無量暴跌,想走萬難。老馮想不通,屏幕有紅有綠(雖然大部分是綠的),紅的不去說它,即便綠,也綠得淺,偏偏我的「北大荒」是深綠,綠得徹底。跌停板啊!北大荒,北大荒,這個名字不好,大荒啊!第一個跌停是11.25元,第二個跌停是10.13元,第三個……
後面的人推他,嗨,輪到你了。老馮把手伸進窗洞,他說,「北大荒」——
什麼?!裡面的人大聲喝問。
啊呀,真是魂不在身上,心不在肝上!老馮慌忙道:泌尿外科。
不大的診室裡擠滿了人。醫生是個男的,約莫三十多歲年紀,皺著眉頭收大家手裡的病歷(幾乎是搶),收完病歷,往外轟:到外面去,到外面去,到了叫你們。穿著白大褂的雙臂一上一下的揮舞,飛似的。
老馮想,這些人大概和自己一樣,也是炒股的,平常不空。
輪到老馮了。他小心翼翼問,我這是怎麼了?
醫生飛舞著他的字,頭也不抬地說,還能怎麼?前列腺炎。怎麼搞的,雙休日看前列腺的這麼多。
怎麼會?
醫生不響,往電腦上看——
老馮也湊過去。不曉得從啥辰光起,開藥方不用手寫哉。
精神緊張、煙酒、久坐。醫生弄完電腦,一字一頓,回答了老馮剛才的問題,然後把病歷往他面前一推,拿起後面一本:張橋!誰是張橋?!
煙酒倒是不吃。久坐,是啊,從早坐到晚。本來就前列腺增生,再加上精神緊張——當然緊張。每天,猶如一場緊張的考試,手心裡都是汗。賺錢時,興奮得睡不著,日裡擔心大跌,夜裡也擔心大跌,真的大跌了,更是整夜睡不著覺,白天又不敢打瞌睡,因此茶越吃越濃。後來,小便出了問題,他就不喫茶了。不喫茶就,不排尿,等於是自來水管淤積,毒素聚集在了體內。老馮去一樓配藥,一邊走,一邊在肚子裡條分縷析。
又是排隊。排了約莫二十分鐘,到了,方子卻被扔了出來:「美滿黴素」沒有。
什麼沒有?老馮沒明白。
去問醫生!
老馮回到四樓,氣喘吁吁說,醫生,一隻什麼黴素沒有。醫生說,怎麼會?電腦上有的麼。搞什麼搞!他又在電腦上折騰了會說,好了,你去吧。
渡……絡……捷,老馮站在醫生背後,讀著電腦上的字,陪著笑臉問,這個藥貴還是前面那個藥貴?醫生扭過脖子,瞟了他一眼,我這裡又不是商店,搞什麼搞?
唔……哦……,老馮低著頭,朝後退去。
老馮回來的時候,大媛正在給老太太喂菜粥。老太太九十多了,去年跌了一跤,從此沒起過床。大媛調羹舀了一勺,吹了吹,塞進老太太的癟嘴,眼梢一帶,看見老馮,差點衝口而出:紅的綠的?一看老馮臉色,慌忙換詞,兩句話在肚子裡一碰,出來時跌跌撞撞:怎麼——這麼晚回來?
老馮唔了一聲頭縮回去了。
老馮循著香味走進廚房,把盛著箬葉的鉛桶拎到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