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馮下巴抵著胸口想心事,想得蠻開心。人們像潮水似的湧進來,吵得要命。好險!幸虧先來一腳,否則別說坐,站都沒地方站……這兩人怎麼一個不來呢?也忒定心哉。老馮心裡蠻急,撳牢左右位子上的物什,伸長頭頸望……來哉,兩個人一前一後。面孔不大對,腦門上全是汗——
怎麼啦?撞人了?老馮心情蠻好,竟然開起玩笑。
老劉擠進來,擦著汗說,撞著個鬼!十送十是假的。
假……假的?你怎麼知道?!老馮眼前一黑,聲音顫抖。
內部消息。
那麼好!老馮的一張臉像皺紋紙。對於將要發生的壞事,蘇州人說,不好哉……,等到真的發生了,就說,那麼好。反著的。
勿急。老戈沒買「北大荒」,神情蠻篤定。
不作興的……不作興騙人的,我們是小股民啊。老馮心上像開過十七八輛重型卡車,痛得說不出。
小股民怎麼樣?蚊子也有肉的。人家說了,謹慎看好。誰叫你們買的?老劉的臉漲得通紅。
老戈還是篤篤定定,不要緊,拋掉好了。
三個人都不響了,眼睛盯牢大屏幕。
滬指低開200點,深指低開800點,而且開盤就暴跌。像是有把重錘在砸,一下,又一下。老馮徹底傻了。要死快哉,剛剛全部進去!
不對啊。哪哼樁事體(怎麼回事)?一向穩重的老戈也跳了起來。
三個人面面相覷。
大廳裡充滿了嗡嗡的議論聲,有人鼓掌,有人吹起了口哨。
老戈邊上是個六十多歲的男人,他轉過臉來,大聲對老馮們說,你們不曉得啊?半夜雞叫。
啥格(什麼)半夜雞叫?老劉湊過來,急急忙忙地問。
「昨天夜裡12點多,一個朋友打電話說『出利空了,印花稅要調了』!我當時頭就嗡地一下炸開了,天哪!接下來,我幾乎沒怎麼睡覺,一直想著股市裡10萬元的股票明天該怎麼辦?兩天前剛重倉換股。剛剛看見,我手上的4只股票全部跌停!」
跌停!老馮彷彿頭上被打了一記,醒悟過來,趕緊推開壓在他身上的老劉,你讓開,我去拋!
老劉似乎沒聽見,笨重的身軀依然磕在老馮腿上。他還在問,昨天晚上還特意看了中央台新聞,沒有消息出來啊?
老馮急了,使勁搡他,嗨,讓讓,讓讓!
老戈眉頭緊皺,死樣怪氣地對老馮說,你走不脫的,老早封死在跌停板上了。
老馮似乎沒聽見老戈的話,猛地站起來,老劉失去平衡,撞到了前面椅子上。
大廳裡根本沒有辦法交易。電話邊,電腦前,擠得水洩不通。很多人跑到外面用手機下單。老馮沒有手機,趕到最近的公用電話亭。還好,空著。硬幣是早準備好的。老馮想,只有打在跌停板上才有可能走脫——萬一有人想抄底的話——12.5元,減去百分之十是多少?老馮越急越想不出,趕緊摸出口袋裡的計算器,哆嗦著摁了幾遍。11.25元。消息市、政策市,今朝吃了這兩個「市」的大虧。幸好有跌停板這個規定。不然……
老馮臉色煞白回到座位。
老戈緊張得連去倒杯水都不敢。他的「中國衛星」也被牢牢地釘在地板上。
大盤迅速拉升。
人們歡呼起來。
「又跟前幾次大跌一樣,要漲回來啦,趕緊買點股票吧。漲上去就買不到這麼便宜的股票了!」老劉說著,問老戈要了手機,馬上以12元的價格追進了3000股北大荒。
幾分鐘之內,北大荒拉到了12.15元。
老劉很是得意,笑話老馮:你看你看,要緊走,現在上去哉——不曉得成交沒有,沒成交就好了。急啥?
三個錢白糖——一讚(蘸)就光。漲了一點之後,大盤迅速下跌。老劉追來的股票一頭「栽」了下去。北大荒又跌停了。他手上的宏圖高科、維維股份全跌停了。老劉還硬撐:我總覺得股市不可能沒戲了,還會漲上來的。可是,說這些話的時候卻不那麼有信心,他不停地追問老戈:「明天股市會怎樣?如果跌了是不是要割肉,還是捂著不動?」
老戈一聲不響。
「唔,這個,嗯……」,老馮站起來,又坐下去,最後,他又一次擠出去,往電腦跟前蹭。他想確認一下,他的北大荒到底有沒有走掉(後來才想,為什麼不問老戈借手機呢?)。
電腦像鐵索橋,他上不去,只好退了回來。
屏幕上的數字不變了。午盤要到一點開始。人們紛紛活動開,一些人走了出去,隔壁的快餐店生意很好。但是老馮知道,來這裡的大都自己帶飯。外面的貴,又不是一頓兩頓的。
第一排的椅子被反過來,四個人面對面打牌。邊上有個女人在織毛線,手裡織著,眼睛卻往「牌桌」上看。一針一針很快。他們怎麼這麼定心呢?老馮無心吃飯,那只裝著午飯的塑料袋靜靜地躺在椅子地下。老劉呢,好像什麼事也沒有,起勁地啃紅燒雞塊,飯盒裡還有蔥拌蘿蔔絲,白的白,綠的綠。而老戈,一眨眼工夫不知哪裡去了。
大廳裡東一堆,西一堆的,他們在大聲嚷嚷。
老馮轉了一圈,靠近一堆人。
一個很瘦的老老頭,說話的口氣一覽眾山小:「我的幾隻股票全都跌停了。不割肉,大牛市割什麼肉呀?」一個女人附和道,她嘗試做過幾次短線,結果只賺了個零頭就走了,哪只股票捂到現在都翻番了。
「我去年買過廣電電子,4.55元買的,賺了1元錢就走人了,如果留到現在,咳,不說了。宏源證券我是19元錢買,24元錢賣的,你看看現在多少了,35元了!還是捂得住股票才能賺大錢。」
「現在是大牛市,割肉最不明智了,這次最多調整時間稍微長一點,肯定還會解套的。就當是存錢吧!如果這些錢存在銀行,不也就是這些錢嗎?我就當是存錢,虧了我絕不割,非得解套再出來,不跟存錢一樣的麼?有只歌叫死了都不賣。我就死了也不賣!」
……
每句話都是戳心戳肺的。老馮聽不下去了。
開盤,股指加速下滑,自由落體般。似乎和股市暴風雨相呼應,外面下雨了,很大很密。
老馮的靈魂飄了出去,淋在了雨裡。聽見的,只有風聲,雨聲。
2
大媛從鉛桶裡撈出兩片箬葉,疊起一半,彎了一個角,捏了一撮糯米放進去,用拇指壓了壓,丟進一粒紅棗。
你說怎麼辦?大媛抬起頭來,眉毛一聳一聳的,像兩條毛毛蟲在爬。
怎麼辦?涼拌!坐在洋線軸子(紡織廠繞線的芯子)上的二媛,兩手撐著膝蓋吃力地站起身來,踢了她的坐騎一腳,那洋線軸子骨碌碌滾到了大媛腳邊,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阿姐你也真是,揀這個短命物什來當凳子,腿都麻了。二媛瞄了一眼老舊的白鐵皮鉛桶,走啦。什麼年代了真是!
大媛低了頭,聽著妹妹的腳步聲下樓,心裡懊惱。講了半天,等於牆頭上刷白水——白(刷)說。也是啊,你叫她說什麼好?當初人家就說了,肯定弄不好的,你帶一個,他帶一個,成份複雜。
大媛咀嚼著妹妹的話,心裡五味雜陳。憑良心,她是很想弄好的,但總有弄不好的時候。比如眼門前這樁斷命事體。
老馮的兒子小馮,在上海讀書,國際金融專業,昨日夜裡來只電話,說要參加全國高校「股票、外匯、期貨」比賽。比賽要錢,他不問他爸爸拿,問她。這算哪一出?等老馮回來,商量商量,給還是不給,給多少。
今朝禮拜六,股市又不交易,怎麼還不回來呢?要是有手機就好了,發個短信問一問。人家都有手機的。大媛和老馮不是不想要。買得起,用不起啊,和買汽車一個道理。
大媛不講星期幾,說禮拜幾,禮拜幾。女兒小語就說,老媽你不倫不類,禮拜?你信耶穌啊?這個小赤佬(鬼),講話沒大沒小的。
想起女兒,大媛有點氣餒。吃麼,要吃好的,穿麼,要穿好的,一個收銀員,能有多少進賬?說又說不得。有一次,她實在熬不牢,她說女兒啊,錢是要省著用的。她說老媽啊,節流不如開源,阿曉得?省能省下幾個錢來?我現在青春年少不打扮,倒是像想你這樣,一把年紀了,老來俏啊?大媛弄個倒憋氣。
後來她問老馮,什麼叫節流不如開源?老馮撓著頭,遲疑地說,唔,大概,大概,就是省錢不如掙錢吧。掙錢?她倒是想掙呢。上哪兒去掙去?世界上的事,最難的就是掙錢。
女兒可以是「月光」公主,但是做娘的不能啊,嫁資呢?眼睛一眨就是二十三了,二十三歲的女孩子離嫁人還遠麼?
她和老馮倒不是隔心隔肚腸的人,他們商量過兩個孩子的事,老馮結婚晚,兒子小馮比小語還小四歲,男小人晚點不要緊,女兒家青春耽擱不得,三年五年,很快的。可是,老馮1999年下崗,2003年買斷,手裡只有一筆買斷費,三四萬塊,只夠給兒子讀讀書。
講起來,他的技術不要太好哦,廠裡有名的保養工,年年先進。但是,行業不行啊,淘汰了,淘汰了的技術工等於沒有技術。五十多歲的人了,啥人要?總算,找了關係在證券公司看門,值夜班——另一個是六十多歲的老頭,值白班。
她呢,也好不到哪裡去。老早就脫離組織了——別說廠房,就連地皮也賣掉了。幾百年的紡工業全軍覆沒。賣房賣地的錢,還了債務給工人們辦了協保,所謂協保,就是協議保留社會保險,一次性繳清保費。除此之外,什麼錢都沒有了。要等到退休才有進賬。可是,離退休還有靠十年呢!她一個人,帶著個讀書的小人,怎麼過?幸好有再就業服務中心,安排做了營業員,每個月七百。
崗位就像甘蔗,一節一節的,做到四十五歲,對不起,請你走人。作啥?人家情願用年輕標緻的外地人,不要本地黃臉婆。不信你到商場看看,全是說各種口音普通話的年輕女孩子,蘇北的,安徽的,河南的,山東的……改革開放,天塹變通途。
再就業中心本來就是個過渡,再次下崗就失業,領失業救濟金也只管兩年——也是過渡。社會主義制度,不勞動者不得食,可她又不是不想勞動!
鈔票不是沒有,小語她爸的車禍賠償,七萬多。這也就是八年前,換做現在,賠不賠還兩說。怪誰呢?人家汽車開得好好的,放著地下通道你不走,偏偏去跨欄。又不是奔喪,急什麼?
那是死人錢,留給女兒的。再困難也不能動。再說了,坐吃山空,再多的錢,也經不住歲月這爿大磨日磨夜磨啊!短命物價,日漲夜漲,真是吃不消!
只有做保姆。但是女兒死活不肯,說丟她的臉,讓她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怎麼辦呢?小人的自尊心要緊,熱別是女小人,沒了自尊,就要墮落,怎麼個墮落,不用說的。二媛出主意,說你們娘倆住50個平方太大了,租出去,也有一份收入啊。大媛說,租了,我們住哪裡?二媛說,養老院啊。便宜,賺來的租金連吃帶住,包了。女兒還是死活不肯,都是些老頭子老太婆,今朝這個死,明朝那個死,你還讓我活不活了?算了,我不讀書了,我工作吧。大媛嚇了一跳,趕緊說不住不住,你可不能不上學。橫不好,豎不好,帶著這麼個孩子真是為難。
總算天眼開。有一日,小語說,老媽你辣白菜做得好吃。大媛靈機一動,哎,做辣白菜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