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八點多鐘,老馮嘎吱嘎吱騎著「老坦克」到了東吳證券人民路營業部。停車的時候,他望了望天空——亮灰色,像是蒙了灰的日光燈。不會下雨吧?出門時,大媛叫帶雨披呢。他討厭雨披,又悶又笨的。
一週五天,老馮晝夜泡在這裡——白天當然是炒股,夜裡怎麼講?值班啊,可以一覺到天亮的。蘇州人叫睏班。只是,得警覺點。這是什麼地方,證券公司!
七點下班,開市是九點半,老馮就回家一趟,吃早飯,順便把午飯帶上。今天是青菜爛糊面和兩隻荷包蛋。大媛說,我包點粽子吧。熬饑,又不會打翻。老馮就說好的。
老馮是個半老頭子,混在人群裡沒特色的那種。五短身材,胖胖短短的手指,肉鼻頭,厚嘴唇,鬆弛的上眼瞼,刀似的,把圓眼「修理」成三角眼。額前幾縷油膩膩的頭髮,斜掛著,像是開花毛筆寫的一捺。上身一件洗得發白的炒米色夾克,下身是鐵灰色的西褲,腳上是雙一脫頭的舊皮鞋,鞋幫已經半塌。
難得大牛市,大廳裡天天人軋人。大門一開,老馮趕緊佔位子。三隻。他、老同事老戈和老劉。
蘇州人常把姓弄出花樣來叫,表示親暱。比如,老馮叫老戈就叫翹腳,暗含戈字。你想啊,這個戈字是不是一隻腳翹著?叫老劉呢,就叫毛巾刀,象形文字的味道就出來了。蘇州人就是這樣,不管識字多少,都能顯出文化來。口口相傳,源遠流長。
大屏幕正對著大門,佔了整整一面牆。屏幕前有六七排椅子,鐵腳,淡藍色塑面,五隻一組,一排兩三組。大廳的東西面,各有兩排電腦,像對壘的陣營。
電腦好是好,可以跟蹤自己的股票,但是沒凳子,站不了多長時間——你也不好意思老佔著啊,人家等在一邊,幾隻頭湊過來,看你的股票,看你的可用資金……那滋味可不好受。再說了,你總要小便吧?一走開,電腦就被人佔了。而屏幕前的位子早沒了——駝子跌觔斗,兩頭不著實。
老馮挑了第三排,把裝著午飯的塑料袋放在右邊,把雨披放在左邊。抬頭的剎那,老馮的心沉了沉——白牆上,釘著兩塊塑料板,藍底白字,左邊是「股市有風險」,右邊是「投資須謹慎」。十個字合成一道刺眼的弧光,他趕緊避開,轉向中間的時鐘——,短針在九上,長針在二上。離開盤還有二十分鐘。
大屏幕暗著,黑洞洞的。老馮覺得,它就像一頭怪獸的大口,等著吞金吐銀。而那千把只股票,像是會隱身法的魔術大師,叫你發財就發財,叫你完蛋就完蛋。
屏幕要到九點一刻才亮起來。老劉就說,這個營業部真是摳門,讓我們看看昨天的也蠻好啊。老戈不以為然,人家也要算成本的。像成本啊,市盈率啊,這些新名詞,常常在老馮們嘴巴裡滾來滾去。每學一個新詞,老劉就彎起嘴角,笑瞇瞇說:真是活到老學到老啊。
今天週三,有黑色星期四,黑色星期一,沒聽說過有黑色星期三的。因此老馮定心不少。一定心,哈欠就上來了——,嘴剛張到一半,就被湧上來的心事給捉拿了去。
老馮覺得自己是個很懵懂的人,就像未開智的小毛頭。幾十年的路,彷彿有只看不見的手在推著他走。上學、輟學,上崗,下崗,結婚,失婚,再結婚……就連做股票也是。
大媛說,得把錢弄多點,女兒小語說了,節流不如開源。可是老馮不知道怎麼個弄多法,買獎券吧,命中率低,白扔了,做小生意吧,沒那個資本,也沒本事。
一個月前,一起下崗的難兄難弟,老戈和老劉來串門,他們說,股市裡掙錢比中獎容易,幾個漲停板就是大獎。我們都做股票的。老馮問,什麼叫漲停板?老劉說,就是股價的百分之十,漲到百分之十就不許漲了。老馮說,為什麼不許?又不是國家掏鈔票。老劉說,我也講不清。啊呀,百分之十還不好嗎?今天十,明天十,十個漲停就翻倍了。老馮不信,哪有這樣的好事。老劉咬了咬他的耳朵:不瞞你說,我就翻了兩倍,原先是這個數,現在是這個數。他張開手,翻了兩翻。老馮急切地問,五千變一萬五?五萬變十五萬!老馮的眼睛和嘴巴都圓了,啊,這麼多?老劉得意地點頭。
當晚,老馮就對大媛說了。大媛道,炒去!我聽二媛說了,現在股市不要太好哦,買什麼漲什麼,不炒戇大(傻瓜)。於是,他們瞞了兩個孩子,將各自的積蓄合在一起,存入了資金卡。當然,主要是大媛的錢。老劉手把手教他,從開戶到怎麼買賣股票。他說,其實他1996年就開始炒了。那時沒有什麼電話委託,一律手填的單子,這麼大,老劉比劃著,幾層都不用複寫紙,買進填紅的,賣出填藍的還是黑的,忘了。一次6塊,叫做跑道費,也沒聽說印花稅什麼的。後來……後來,咳,不說了。老劉猛地拍了一下老馮的肩膀。這一掌,什麼滋味都有了。
進去就小賺。大媛抱著老馮的胳膊使勁搖,再丟點進去!再丟點進去!有了錢,我們換個地方住!
老馮原先住在紫蘭巷,是明清時期的老巷,兩三米寬。在古城區的主幹道人民路的中段。
兩千五百多年前,伍子胥造姑蘇城,最基本的道路骨架是三橫三縱一環,水陸並行,史稱「雙棋盤」。在這個「棋盤」上,南北僅有一條人民路,而東西向沒有主幹道。1992年,市府決定造干將路。說是造,其實是擴建。紫蘭巷斜對面就是老干將路,寬不過五六米。
新干將路全長7.3公里,涉及拆遷的有8000戶居民、30萬平方米建築物。這是古城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大動遷。
動遷房安排在城鄉結合部。老房子多少面積,政府就給多少面積,多出來的部分,按商品房算。那時剛有商品房概念,便宜,一千多塊一個平米。老馮很想要個70平米大的,將來可以做兒子婚房。可妻子剛剛去世,生病就像強盜搶,弄得家裡一分錢也沒有——1992年的時候看病不花錢,全勞保。全勞保是全勞保,可營養總是要的啊。「擴張」就要借錢,老的沒有退休工資,小的還在讀小學。拿什麼還?
三代人在一室半的小中戶裡住了十幾年。直到和大媛結婚。結婚後,大媛把她的住房換到了老馮對門——對門是個一室一廳的小戶,原是個獨居老人,無兒無妻,只有一個侄子在香港,老人去世後,老馮夫婦和他商量,按市價打了九折買下來,基本是大媛賣舊屋的錢,老馮補貼一點。二媛說,不合算,那是二手房啊,憑什麼市價九折?真是戇大!老馮心裡想,不賣才壞了呢。對門,多少方便啊。
想起大媛,老馮心裡感激。女兒不在了,女婿外頭弄個女人進來,老太太心裡自然不適意,橫不好,豎不好,作天作地。老馮擔心老婆吃勿消,大媛倒是不計較。她說將心比心,換了我也會這樣。再說,老太太這把年紀哉,還有幾年好活?讓讓吧。
他們住的這個地方,大都是菜農,最近幾年房價上竄,他們拚命砌房子,把院子隔成一小間一小間,租一間兩三百,亂七八糟的人都有。二媛稱之為烏龜賊強盜。他們這幾幢還好,都是拆遷來的居民——就是樓下那個老太婆討厭死了,大媛說,衣服掉下去要嘮叨半天,謝了好多次,還是嘰嘰咕咕的,不聽又不行。沒事就叉著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樣子,偶爾一低頭,她馬上揚臉看她,倒弄得她心虛起來,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似的。還有啊,前面這條河噁心死了,米色的,一動不動,就像油封的高湯,我親眼看見對面的民工往河裡撒尿,倒痰盂,臭噱噱的。老馮附和著:唔……唔,是啊,現在這地方真是……
兩個人一商量,留下800塊工資開伙,餘下的,全投進股市。800塊也是約數,能省就省——幾塊錢就是一股啊!
還真走運。股指好像吃了激素,一路上揚,匡匡匡,三個漲停板,老馮手裡的七萬多變成了近十萬。
這是「茶博士」的功勞。
半個多月前,老劉把老馮領到開戶的地方,關照他說,中國股市是政策市消息市,你要注意瞭解政策,知道消息。否則會吃虧。政策?消息?太容易了!老馮做的這家人家(單位)有鈔票,啥報紙沒有啊,證券導報、證券時報,中國證券報、上海證券報、上海金融報……簡直是報的海洋。一分錢不花,那是多大的便宜!
當日夜裡,老馮就把閱覽室三十多個報夾抱下來。
幾個鐘頭下來,金頭蒼蠅在老馮眼前亂飛。張三說跌,李四說漲,越看越糊塗。老馮就問老劉和老戈,你們是怎麼弄的?他們說,現在是信息爆炸時代,盯住一兩張就行了。老劉想他們說得對,真是爆炸時代,他的頭都要爆炸了。外地的報紙,誰曉得是不是胡說八道呢?天高皇帝遠的,又不好核實。《姑蘇晚報》就不錯,財富證券版上有個股茶坊。「茶博士」是本地各家證券公司的專家。本地的,不敢騙人的。
事實證明,他老馮的選擇是對的。茶博士王鷗,推薦的股票三個漲停板!老劉那只還要結棍。一個月漲了50%!上了報紙呢。他問,毛巾刀,你的茶博士是誰?老劉說,就是這個營業部的,叫陳凡的……你啊,端著金飯碗討飯!一個單位的人,問問人家嘛,不問白不問。阿曉得近水樓台先得月這句閒話?
問……不問?老馮顛來倒去想。問吧,人家說你心思不在工作上,萬一炒魷魚,怎麼辦?800塊得唻,那是穩定收入,一個月的伙倉銅鈿,性命交關。不問吧,錯失機會,早點知道也好麼,搶個先機,說不定還發財了。發財了還上什麼班啊?
想來想去,老馮覺得還是保險點好。
七萬變十萬!老馮拚命忍住肚子裡的快活,沒告訴大媛。好運氣就像魔法秘訣,洩漏不得。昨天聽老劉說,內部消息,「北大荒」分配方案出來了,十送十。老馮對老劉的話深信不疑,人家是老股民,閻羅王的阿爹——老鬼,不會有錯的。這麼好的消息,放著現金不買,等於給錢不要。戇大!老馮盤算著,「北大荒」現在12塊左右,除權就是6塊,有業績支撐,行情又這麼好,肯定填權。填滿權再創新高——全有了!小語的嫁妝,兒子的房子,甚至,他和大媛也可住新房子呢。這不是做夢,有例子的:新疆眾和,代碼600888,連續八個漲停,股改復牌再度暴漲,超過100%……
拼了!老馮眼睛一閉,把賬上的十萬塊錢全掛了籃子——所謂掛籃子,就是買的時候打低點,或者賣的時候打高點,候著股價。這樣做有三種可能:一是成交後股價下去了,賠了,二是成交後股價上去,賺了,三是沒吃著,踏空。老馮為了保險起見打高了5角。大屏幕翻了兩番,兩次出來都是12.5元——不用查,吃牢哉。這是老劉的經驗。
老馮有點激動地對老劉說,毛巾刀,這次賺了,我、我就請你……哦,還請翹腳,到……到金雞湖飯店去吃一頓。五星的!老劉霍霍笑,你請定了!老戈也笑瞇瞇說,提前祝賀你啊,我手裡沒錢了,否則,我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