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23章 三色燈 (1)
    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繩索上,它不是繃緊在高處,而是貼近地面的。它與其說是供人行走的,毋寧說是用來絆人的。

    ——卡夫卡

    我聽見呼的一聲頭發著了,然後我的皮膚一塊塊發出吱吱的聲音,那是燃燒的脂油,我劈裡啪啦拍打著身上的火苗兩條腿像踩著火焰山滾燙的焦土似的蹦達不停,接著一桶涼水兜頭澆了下來。我哆嗦著醒來。怔忡半天才知道是個夢。一定是這床被子惹的禍。蓋著吧,太熱,蹬了吧,太冷。羞於啟齒的是,我睡不慣別的臥具,哪怕剛從商店裡買來水洗過放在太陽裡曬過香噴噴的。沒人知道我走出家門的最大的心理障礙是什麼——當然媽媽知道,所以她背著這床我睡了十來年的舊被褥追著給我送過來了。三千公裡的路呢。我更羞於啟齒的是,灼熱的感覺是從臍下升上來的……不瞞你們說,我在這裡還沒碰過女人呢。啥?你們問我是不是處男?當然不是。為了破處我是花了大代價的。

    徹底清醒後我的頭就開始疼了,是為一件棘手的事頭疼。你們知道,最讓男人頭疼的就是女人。別說事業什麼的,那是矯情,打下江山還不是為了享受女人?要不皇帝怎麼弄三宮六院呢?那多爽啊!我不是個糊塗的小孩,今年二十好幾了。我最早制定的人生策略不是事業而是怎麼對付世界的另一半。我不結婚!我為自己的清醒沾沾自喜。但是現在我卻是潰不成軍,感覺就像賭徒輸掉了自己的短褲。倘若有個我信賴的人能及時提醒我就不會犯這樣蹩腳的錯誤了。可惜在這裡我就像被飛鳥銜來又隨便丟掉的一粒種子。

    這個女人叫朱家驊。結識她實在是逼不得已。我在很多事情上總是逼不得已。這跟我的性格有關。“性格決定命運”,為了讓決定命運的性格“通達”起來,我找了份推銷員的工作。當然,以我這個性格想要做出成績來是多麼的不容易。好在我已經適應,接下來就是想辦法拓展業務了。那些業內精英早已汽車別墅,看著他們神采飛揚的樣子,我常常不無妒嫉地想,他們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盡管現在我還和人合租一套只有30多平米的小居室。

    我來這個南方城市有一年多了。記得剛到這個城市時,我既興奮又張惶就像首次入港的處男,計劃著的第一件事是不讓自己挨餓,第二件事是不讓我的另一個地方挨餓。你們知道我說什麼。這個要求比較高,基本上就像我從前的作文,很難直奔主題——你想啊,嫖妓是不可能的。一是沒錢二是怕病,再說,這也是我為人處世的一個基本“國策”。當然,有女人看上我就不同了……

    原本我可以從容地解決女朋友問題,注意,是女朋友不是妻子。婚姻之於男人就像一間沒有門窗的屋子,進去了很難破牆而出,盡管你厭倦到不想去擁抱一堵牆。這是我16歲時就明白的道理(我同桌的故事)。我說原本的意思是事情有了變化,很多事情的變化都是偶然的。我的同室就是我命運的偶然。他姓戈,長得十分瘦小,左腿比右腿短一截,起走路來就像一個小品裡說的:一米六、一米七,一米六、一米七……我叫他戈培爾,不光因為他長得像那個臭名昭著的納粹分子,還因為他對我實行精神控制,每晚讓我只能聽到一種聲音——哼哼唧唧的類似於小東西在稻草堆裡的交配聲,害得我不敢開燈不敢下床小便,而憋著的尿液又刺激了我20多歲蓬勃的性欲。

    我爸爸是醫生,在我第一次遺精的時候就啟蒙我說,男人的性欲在20多歲最為發達,為了更直觀,他把各種年齡段男人的勃起角度用暗紅的墨水筆畫了出來,像一根根陳年臘腸。我一直記得這幅畫,它帶給我的恐懼經年累月地折磨著我,總有一種焦灼籠罩著我,提醒我及時行樂。爸爸不知道,他可憐的兒子正在佐證這個理論的科學性——九樓雖然高了點,但還是能看見女孩結實飽滿的臀部,它們擺來擺去,我那裡火星四迸。我遠離窗口的另一個原因是前面有個十字路口。我對十字路口敏感,我父親就死在十字路口,一輛越野車闖紅燈撞在了我父親的摩托車上……

    不知為什麼,母親覺得是她殺了父親,她抱著一個殺人犯的歉疚對我像未滿月的嬰兒,搞得我神經兮兮的。勉強上完大學,為了掙脫母親的“魔爪”我逃到了這個發達的南方城市。

    換巢的失落,找工作的不易,加上同室的不安分——他幾乎每天夜裡要帶回來一個女人,如此種種讓我過著地獄般的生活。

    有一天地獄裡的我終於想起來出游了。起初我並沒有想到要去認識什麼女人,自從遇見我的第一個女人儲金娣後,我一直沒胃口,你說餓不餓呢?當然餓,但是我喜歡清爽的女人,儲金娣很性感,但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在街上閒逛,想等到他們熟睡後回去。我一直很納悶怎麼會有女人看上他呢?游鶯?難道她們沒有丈夫孩子嗎?她們怎麼能在外面過夜呢?這麼多陌生女人進進出出的,鄰居怎麼不舉報?想著想著,該死的呻吟又在我耳邊發出噪音,逼迫我下意識(情欲大都是身體帶動大腦)想起儲金娣。她白花花的身體就像招著小手的白粉誘惑著我。我咽了口唾沫想,悶騷女人最有可能去的就是酒吧和咖啡廳。兩者比較,我更喜歡酒吧,尤其是音樂酒吧。我喜歡搖滾。

    我不知道以我這樣的性格怎麼會喜歡這樣的東西。一定是有原因的,心理原因。緣於一種內心深處的狂躁,你們想,我是個推銷員,我不得不像一個流浪漢那樣四處奔波。各次火車的倒換,不定時的劣質飲食,競爭的殘酷,一切的一切讓我焦頭爛額。所有的人只是泛泛而交——就像漂浮物輕輕碰撞又各奔東西。當我累了,想找個地方停靠時,卻發現這個城市是如此的陌生。我需要歸屬感,需要一個棲息地,因此,每當我感到孤獨恐懼的時候,經理對我業績不滿意的時候,我總要到去那兒去平息我的忿懣我的焦躁我心裡的創傷……然而我發現了更好的生命出口,那就是女人。如果說我父親的那張畫為我尋歡作樂奠定了理論基礎,那麼戈培爾的身體力行則是付諸實踐的典范。這是我踏進星巴克的瞬間想到的。

    我需要女人,而我年輕健壯的身體就是勾引風騷女人的資本……我點了一杯摩卡咖啡坐在角落裡靜靜等待奇妙的邂逅。我這人的性格多少還是有點內斂,不願意主動搭訕。朱家驊當時就坐在吧台前的高腳圓凳上。一束聚光燈正好打在她鼓鼓的屁股上,就像一個太陽,明晃晃的。我一反常態,鬼差神使般地走過去,圓圓的腦袋成了她屁股上的“太陽黑子”,黑子一點點放大,遮住了太陽。她回頭一瞥,我靈敏的目光立即捕捉到了她眼中綻放的荷爾蒙,於是“太陽黑子”移到了她身邊。我看到她點了一杯法布奇諾(一種咖啡與牛奶混合的低脂奶泡)。她輕輕轉動著勺子,乜了我一眼,努了努嘴說:“男人只是女人身後的一道風景”。我回頭看了看,笑紋從我嘴角漾開。這是個有點輕狂有點自戀有點文化的女人。我努力調動著間接的直接的經驗,試圖以最快的速度征服她。

    “嗯,就當她是我的客戶好了”,我想道。抹去性別後我就放松多了,我指了指身後的走動的人說,“流動的風景”。她笑我,你背後長眼睛嗎?怎麼看風景?於是我們就這個話題聊了起來。她居然用各種顏色來表述感覺和“風景”的關系,我不得不佩服她的“高智商”,她說她星期一宿醉,背後的風景是黑色的;星期二心情一般不算太糟糕,身後的風景像田間的第一茬韭菜;星期三基本上所有的感覺復蘇,黃色的風景很濃烈又曖昧;星期四的脾氣時好時壞,藍色的背景像海洋一樣包容我;星期五、星期六當然應該是紅色的,夠勁,夠high,瘋狂到底……我聽得幾乎發瘋,突然意識到她不是瘋子就是天才。她身上有種不可思議的狂熱與我一拍即合。後來我就是她星期五、星期六的風景了,紅色的,夠勁,夠high,夠瘋狂。再後來她消失了,我像一個高燒病人一樣懷疑這場艷遇的真實性。

    ——可一切都是真的。她突然冒了出來,仿佛蟄伏已久的敵人一直窺視著順利突入的良機。這就是我今天頭疼的原因。唉,怎麼處理這個“歷史遺留問題”呢?別是想嫁給我吧?!我從床上跳了起來。覺得深深的恐懼——也許在某個深睡的夜晚她會精神病發作掐死我。真的,這個女人有點神經質。也許聰明的、有點文化的女人都有神經質。我說不好。我看過那些十九世紀描寫貴婦人的小說,她們都有神經質。但是她肯定不是貴族,她叼著煙,那枚碩大的金戒指像蟑螂似的趴在她粗短的中指上——它明白無誤地告訴我,這個女人俗氣得很,檔次不高。

    但是她的神經質從哪裡來的呢?有精神病的老祖母?我越想越恐怖,真後悔冒冒失失和她上床,早知這樣還不如呆在宿捨裡聽要命的戈培爾“性愛小調”呢,同樣是傷害,畢竟是泰山鴻毛。不行,紅燈已經亮了,我必須死死踩住剎車。法國詩人克雷裡說:“大多數情侶對對方思想的陌生,就像對對方身體的熟悉一樣”。情侶的肉體況且只是毫無生氣的標本,何況她根本不是我的情侶(我無恥地想,上床沒有什麼)。怎麼打發她呢?這是個問題。這個問題整整折磨了我一夜。我輾轉床第無計可施,冷眼朝對面望去——那對狗男女已經進入夢鄉,他們居然睡得這麼香甜真是太可恥了。我真不知道戈培爾怎麼能有那麼強悍的功能,不怕精盡而亡?他帶來的那些女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真害怕他們會把惡心的液體塗上我的臥具,想到這個我幾乎毛骨悚然,我實在不願意有人碰我的床。媽的,怎麼找這樣一個混蛋合租呢?真是絕望!

    明天見了朱家驊怎麼辦……有了!就說我有女朋友了!指腹為婚的。反正她不知道我的底細——這是個危險的社會,對於任何不相干的人我不會透露個人信息的。如果她不信我就使出殺手鑭,我會告訴她我的品行是多麼不端我是多麼的流氓必要的話我可以描述細節——我從來不缺乏想象力。

    我神清氣爽直奔車站(後來我知道她是外省人)。她看起來精神煥發,見了我喜鵲歡啼,啊呀啊呀想死你了。我說沒事想我干嗎?有那時間還不如多掙錢呢。她說你少來,你怎麼知道我不會掙錢?我就是掙錢來的。我說你會掙錢?我只看見你花錢,跟流水似的,天曉得你的錢是從哪兒來的。她搡了我一把說,你想說什麼嗎?鳥裡鳥氣的……媽的,這世道黑透了,我都……我都……她支吾著沒說出來。但是我嚼出味兒來了,這女人跟人白睡了一回。我克制著心裡的鄙夷笑嘻嘻說,一定有好事吧?瞧你那開心樣。她說你真精。告訴你,成了!成了什麼?我一頭霧水。她嫣然一笑,左手穿過我的胳膊想挽我,我的手立馬從褲兜裡拔了出來。她不明白,有時候人跟人差的就是一臂彎的距離。那張大床並沒成為我們之間情感的潤滑劑。她一愣,嘎嘎笑了起來。她說我有男朋友的別害怕,我不會嫁給你。我心裡一陣狂喜,杞人憂天啊!哈哈,我會掙很多很多的錢,會有個天使般的女朋友。一切重新開始!我心裡在唱歌,卻故作遺憾說,要不是我窮我會娶你的。

    我驚訝我的應變能力,一定是職業鍛煉了我。她說你少來,你的心思別以為我看不出來。我說你來工作?她又笑了,告訴你吧傻瓜,我是作家。作家?我吃了一驚,一個趔趄差點摔個大跟頭。我說我不信我得檢驗你的知識面。她說我叫朱家驊對吧?知道北大教授朱家驊嗎?一樣的名字。我故意氣她說那是個法西斯,燒了《晨報》館。她說那你知道北京《晨報副刊》是徐志摩主持過的嗎?我聳聳肩說,那有什麼,很多人知道,這證明不了什麼。她說不相信是吧,不相信我給你看證據。她扯著我的袖子走到行李暫存處,指著一個編織袋說:這裡的兩百本歸你了。真是驚世駭俗!我說我要書干嗎?我不缺燃料。她手一伸:給錢!我說,啊,你就這麼掙錢啊?她得意地哈哈大笑。你得幫我,別想揩油!我還能說什麼呢?我搜遍所有的口袋。連分幣都掏出來了,一共是1631元。我說錢給你,書帶回去算我送你了。我沒地方擱這些破爛——燒了你肯定不樂意,再說我也不能糟蹋偉大的精神食糧啊。她接過錢哼了聲說:“愛要不要!我走了。”我盯著她的背影愣在那兒,不知道是她還是我發神經。

    我吭哧哼哧把書弄回來,發現沒地方放。倒霉。我真該直接把它們拉到廢品收購站的。最後我把它們分成兩份,一份塞到我的床下,另一份塞進了戈培爾的床底下。這當然是權宜之計。我准備賣了它們以減少我的財政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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