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22章 水巷 (2)
    碧螺春的香氣很特別,茶香中混有淡淡的果香。這是因為,碧螺春茶樹與桃、李、梅、橘等果木間種的緣故。秦師傅很愛喝。王師母剛走,他連忙湊上壺嘴呷了一小口,含在嘴裡,好一會兒,才嚥下去。滿足地咂咂嘴。

    胡廂使巷,相傳因巷內有胡姓廂使(宋朝官名)居住而得名。屬平江路街區。平江路街區是我國現存最早的石刻城市地圖,宋代碑刻《平江圖》的原真遺址。千餘年來,保留了水陸並行,河街相鄰的格局。以平江河為中軸,巷依水築,水隨巷走。阡陌之間,氤氳著唐宋古韻,瀰散出的,卻是充滿煙火氣的市井生活。可以說,它是一部形神不散的,活著的蘇州歷史。

    秦師傅身後這條小河叫胡廂使河,它是平江河的支流。河上有三座小橋。胡廂使橋與唐家橋互為犄角,雙橋一平一拱,橋洞一圓一方。比起蜚聲中外的周莊「雙橋」來,至少要早400年。因此胡廂使巷的人說,陳逸飛應該來畫一畫的。

    秦師傅背靠著安謐的歷史之河,卻面對著現實的窘迫。他實在是又餓又渴,蟹殼黃沒買成,茶也不敢多喝——這裡不能斷人啊。他擰著腦袋,努力不去看那只誘人的茶壺。

    王師母一歇歇送塊毛巾來,一歇歇送幾片蘋果來,全是「無效勞動」,不能解決實際問題。秦師傅心裡蠻急,又不好意思明說。

    7點半模樣,胡廂使巷熱鬧起來,上學的,上班的,攙著孩子上托兒所的,一家接一家,一批接一批。除了幾輛電動車、大都是自行車或者步行。沒有私家車,有也開不了。他們看見秦師傅,招呼一聲,誰也沒注意那兩隻嚇人的配電箱。

    此後,半小時,甚至一小時,無人路過。秦師傅站起來,扭扭脖子,揉揉眼睛,拿起枴杖,朝對面去。17號門裡,83歲的張好婆正坐在竹椅上吃粥,看上去特別安詳。秦師傅又回到原地,趴在石條上朝河裡張望。碧玉般的河水紋絲不動,淡綠色的浮萍像初春的草地。秦師傅用力朝河裡吹了口氣,它們沒理他。秦師傅偷偷笑了。

    人沒有,要是竄來小貓小狗呢?秦師傅走來走去找小石子。石子找到了,但是彎不下腰來揀,怎麼辦?有了!秦師傅用枴杖一點一點撥過去,大約花了半個小時,把五六顆石子聚到了他坐的石欄面前,若有小東西靠近,只要把石子踢過去……

    胡廂使河不闊,似乎可以一躍而過。為了防潮,臨河房子的地基是用一層層青石板堆起來的,天長日久,長出了青苔和水草,灰白色的老房子,一排排倒映在碧綠的河水中,水墨畫一般。秦師傅喜歡這樣的水巷,喜歡這樣安靜的生活。兒子說,你來澳大利亞吧,這裡的養老條件好。秦師傅淡淡地說了兩個字:不了。兒子是血緣關係,胡廂使巷也是,那河水,像是在秦師傅血管裡流著的,其熟知甚至超過了兒子。孩子大了,總歸隔了一層。啥心裡話都不能跟兒子說,不能跟他說就和小河說,它像是一個親密愛人,一個知己或者,乾脆就是他自己,平靜的表面下,暗流湧動。秦師傅心裡就有一條暗流,隱隱覺得王師母對他有意思,但是,他不想改變什麼,她像小河,只要在自己身邊靜靜淌著,不露聲色地淌著,一切就都有了。結婚證沒有生命,小河有生命。他要守著這條河,守著王師母,守著胡廂使巷。

    最近幾年,秦師傅過得不開心,作為旅遊景點,平江路上很多老街坊拆遷走了,每遷一家,就像在秦師傅心頭剜去一塊肉。每天晚上,睡下去的時候,他就想,也許明天一覺醒來,又一家人去樓空。比如平江路上的周家。前幾日,還在他那兒買了個草人送給王師母呢,昨天就不見了,只有幾個年輕人在空房子裡轉悠,像是買了下來,要改成什麼店面。現在的平江路,就像仕女穿了比基尼。東一家時尚首飾,西一家名品專賣。那些所謂的旅遊紀念品有什麼好?千人一面,一點味道也沒有。老周的手藝才叫絕呢,除了草製品,還有麥芽糖,1.5公分厚,切成隨刀塊,三塊錢一包,大約有半斤,甜中帶鹹鮮,滿口麥香,帶著蘇州的泥土氣,連王師母都說好吃。他捏的那些小面人,一點不比泥人張差。可惜,再也買不到了。

    平江路古名「十泉裡」,有古井十口。周家門前就有一口,叫「百斛泉」,鑿於清光緒戊申年,花崗岩井欄,內圓,外六角形,雕有花紋。秦師傅那天還問老周,你喝這井水嗎?他說,有時候。怕什麼東西爬過。

    唉,周家祖祖輩輩幾代人,井守著人,人守著井,可如今——

    幸好,胡廂使巷還是胡廂使巷。

    胡廂使巷的時鐘千載不變,秦師傅閉著眼睛都能猜到大家在幹什麼,女人們大都在準備午飯,如王師母們,再就是巷口紫籐花架下的那些人了。

    現在正是紫籐花開時節,夜夜含苞,朝朝新放,幽香撲鼻。大串大串的紫花蓋滿花架,爬上相鄰的黛瓦。蜜蜂飛來飛去,只採蜜,不蟄人。靠河,有個八角亭,亭子是新建的,能聞見木料的香味。「三吳亭」三個字像是行草。

    通常是三堆人。一堆下棋、觀棋,有時是象棋,有時是跳棋。胡廂使巷只有秦師傅會圍棋,他常和丁香巷的退休教師,丁先生手談。丁先生和秦師傅一樣,也不愛說話,不下棋的時候,兩個人就這麼在小河邊靜靜坐著,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另一堆人吹牛,話最多的是老張,他是化工局的老業務員,見過些市面。化工局拆了,沒了娘家,退休金雖然不少一分,終究有些失落,牢騷特別多;還有一堆是戲劇愛好著,拉京胡的是邢老師,說是老師,其實是市京劇團的門衛,耳濡目染拉得一手好琴,拉京二胡的是馮師傅,民族樂器廠退休工人,彈月琴的是幼兒園退休老師,是個女的,不常來。京劇三大樂器全了,只是,只有兩個人能唱,一個唱老生,一個唱花臉。王師母有時也來湊趣,一段蘇三起解,倒也字正腔圓。但是她就會這麼一段,唱多了也沒什麼勁了。不是大家沒勁,而是她自己。她說,還是弄吃的,吃福吃福,吃是福啊,等到啥也吃不動了,還有什麼勁?這些人9點左右聚在一起,到吃中飯的時候才散去,然後,午覺的午覺,外出的外出。

    想起吃飯,秦師傅摸了摸肚子,雖然癟著,倒也不覺得餓,餓過頭了。但是喉嚨裡火辣辣疼,他盯牢水壺看,看著看著,突然一口氣喝了半壺。

    王師母端著餛飩出來,碗往凳子上一頓,吹了吹燙紅的手指頭說,吃吧,我來看。不不。王師母知道他不放心。那麼好吧,我幫你重新泡茶?秦師傅連連擺手,不要不要,我嘴巴不幹。王師母想,哪能不干呢?茶是他的性命,飯可以不吃,茶不可少喝。——要命,我怎麼沒想到喝了茶要小便呢?她掂了掂那只紫沙水壺,輕了,明顯喝過了。尿急了吧。但不好說啊,怎麼說呢?你去小便吧。這像什麼話。去一趟廁所大概需要半小時。王師母就說,我就看半小時,好吧?就半小時,秦師傅說,那好,我也活動活動。於是,他回家「活動」去了。

    餛飩冒著熱氣。王師母朝兩頭望望,空無一人,連小鳥也沒有一隻。幾個小時一個人坐在這裡,懨氣剎哉。幸虧他心相(心相,耐心的意思)好。

    雲層厚起來了,胡廂使巷的景物有些模糊,有些發暗,像是小說裡的木刻插畫。王師母是識字的,念過兩年私塾。王師母不愛打牌也不愛麻將,沒事的時候,就看馮夢龍的古今小說,或是三言兩拍。

    一隻櫓搖小船悄悄而來,浮萍在船頭分開,又在船尾聚攏。這是只打撈垃圾的小船,船頭一個女的,手執一個網兜。無物可撈,又過去了。這裡的人很自覺,從來不向河裡扔東西,更別說小便洗馬桶了。最多也就是洗洗拖把,就連這個,秦師傅看見了也是不高興的。當然,礙著相鄰的面子,沒說什麼。沒說什麼不等於沒想法。她熟悉他的表情,哪怕眉毛一動,就知道在想什麼。因此,她從不在河裡洗拖把,就算別人洗,她也不洗。把鉛桶放在花灑下,洗著淋浴的時候,這水也就有了。

    前幾天陰雨綿綿,脫不下棉衣,昨天一個大太陽,回暖了十幾度。天慢慢交熱起來,蚊子快要出來了。乘著風涼,等一歇把秦師傅家的紗窗洗洗吧。

    怎麼還不出來呢,餛飩快涼了。應該吃完再去啊。王師母拍了拍額頭,怪自己欠考慮。

    秦師傅一手枴杖,一手扶著門框,一隻腳剛跨過門檻,就看見王師母端了餛飩要進來。他眨眨眼,不明白是啥意思。王師母說,涼了,換一碗。秦師傅「不用」二字還沒出口,王師母已經轉了彎,不見了。

    吃飽差不動,坐定打瞌目充,秦師傅一碗餛飩下去,眼睛漸漸朦朧。

    王師母掮了兩扇紗窗出來,看見秦師傅垂下了頭,身子往前一衝。要死快哉,這樣困覺不要遷到河裡去啊!王師母差點叫出來。一轉念,慢點,我一叫,他一嚇,真格要闖禍哉。

    王師母輕輕咳嗽。

    做啥?秦師傅吃力地撐開眼睛。

    嚇剎我哉,當心跌到河裡去!

    哦,不會不會。秦師傅挺起身子說,你洗紗窗啊,到河裡洗?王師母嗯了聲。秦師傅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王師母走得快,已經下了幾級台階。

    秦師傅別過身子,衝著下面喊,阿是我的紗窗?不要洗,不要洗!王師母仰起臉說,都發黑啦,還不洗?真的不要。秦師傅急了,她怎麼就不明白呢。這河水咱們都糟蹋了,還能指望誰呢?

    王師母以為秦師傅不好意思,笑著說,不礙事,不礙事,一歇歇功夫就好,就好。

    秦師傅終於大吼,不要洗就是不要洗!

    王師母嚇了一跳,啪,紗窗掉在了台階上,滑向河裡,她趕緊蹲下去撳牢。

    秦師傅拄了枴杖要下來。王師母雙手直搖,你別來,別來,當心滑,我可攙不動你。不洗就不洗吧,我弄水給你擦擦,總可以了吧?王師母又把那兩扇紗窗擱在肩上。

    她肯定不開心了,這是幫他洗東西啊,他怎麼能這麼對她?秦師傅目送著王師母,心裡難過。但是他必須這麼做。只要他活著,只要他能爬得起來,誰也別想糟蹋這河水。哪怕是王師母。但是,怎麼讓她高興起來呢?

    還沒想出辦法,秦師傅忽然覺得脖子上一涼。用手一抹,水。哪來的水?他仰起頭,一滴,一滴,臉上冰冷冰冷的。呀,下雨了!不好。烏頭風,白頭雨,這場雨會下很久呢。

    最怕的就是下雨,電線淋濕了,更危險。孩子們快放學了,幼兒園的不怕,大人領著,小學生就麻煩了,這些小東西蹦來蹦去的,又好奇又調皮。他一個瘸子,怎麼照看得過來?家裡都是行動遲緩的老頭老太,再說,也不好意思叫別人啊。王師母說,保修電話沒人接聽。看來,指望不上他們了。

    怎麼辦?秦師傅走過來,走過去,篤篤的枴杖聲,在空曠的小巷裡,回音悠遠。

    雨點密起來,不一會,地上薄薄的一層濕。他似乎已經聽見了巷口的喧鬧,滾雪球似的過來……

    不能等了。秦師傅決定關掉箱內的空氣開關,切斷電路。

    先關哪只呢?19號門口那只沒有木板檔著,危險大,但操作容易。秦師傅走到19號門前,穩住身體,把枴杖從右邊挪到左邊,騰出右手,試著去夠開關。差了一步。別小看這一步,秦師傅傷的是左腿,必須支撐右邊,身體才能平衡。於是秦師傅又把枴杖換過來,向前走了一步。可以了,這手只要伸過去,電,也就斷了。對了,這隻手好像抹過雨水,便往褲子上擦了擦……

    「危險——」王師母失聲驚叫,扔掉手裡的雨傘,衝上去一把拉住秦師傅的衣角。本來站立不穩的秦師傅怎麼禁得起拉扯?身子搖了搖,就要倒下——,啊呀,王師母嚇得魂靈出殼,想都來不及想,一把抱住了秦師傅。

    事情發生得突然,過了會兒,秦師傅才明白過來,她這是要救他呢。他摟緊了還在大口喘氣的王師母,喃喃說,你做啥?我要是觸電你也得死啊。憨丫頭。

    王師母臉一紅,眼睛裡水漉漉的,心裡也水漉漉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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