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6點,王師母買菜回來,健鬆鬆走在胡廂使巷的青石板路上,臂彎裡的元寶竹籃,跟著她的腳步,嘎吱嘎吱地響。熟人見了,往菜籃裡張一張說,買回來啦,今朝包餛飩啊。
王師母65歲,一米五光景,嬌小玲瓏,典型的老蘇州女性身材,飽滿的鵝蛋臉上,除了幾道深深的皺紋外,像年輕女人一樣滋潤白淨。王師母背不駝,眼不花,一頭灰白短髮,蓬鬆而妥貼,內行人一看就是燙了再削的。短衫長褲,洗得乾乾淨淨,熨得服服帖帖。你會說,四月天哪能穿短衫?這你就不懂了,蘇州人管上衣叫短衫,這是清朝沿襲下來的習慣,相對長衫而言。有人故意逗她,王師母,你年輕辰光一定蠻漂亮的。她笑笑說,難道我現在不漂亮嗎?對方哈哈一笑,漂亮啊,哪能不漂亮呢?
王師母老早是有家底的,可惜命運多舛,年輕守寡。一個遺腹子在上海做律師,媳婦是上海人。孩子們很孝順,每月寄錢給她。她總說不要,千把塊退休金一個人也夠用了。兒子說,媽,你不願意來上海,我們呢,也忙,不能常來看你。你不要,做兒子的心裡難過。王師母拗不過,只好收下。小一輩稱她「你」,王師母並不動氣,因為,蘇州話「您」「你」不分。手裡寬裕了,人又閒著,王師母就為鄰居做些好吃的,自家開心人家也開心。人嘛,活得適意就好。惟一讓王師母不稱心的是,媳婦沒有生養,她又不好多問,蘇州再怎麼也比不得人家大上海啊,別顯得小地方人見識淺。兒子要面子,她也要面子。
王師母把洗淨燙好的薺菜擠干,細細切了,剁成末,將準備好的肉醬、蝦茸放進去,拌勻。看皮子的厚度,王師母就知道一斤有幾隻,需要多少餡料。
不過多一個小時,三斤皮子的餛飩全好了,285只。每家一碗,還多30只。30只餛飩,自己留10只,秦師傅20只。75歲的他只有這點飯量了。
胡廂使巷17號一直保持著老舊的鄰里關係,誰家做了好吃的,或者有親眷朋友從外碼頭帶來什麼土特產,總要分給院子裡的人嘗嘗。通常,別人只是餛飩、餃子、捂熟藕、粽子這類普通東西,王師母一出手,就是一般人弄不來的時令貨,比如醬汁肉、青糰子、酒釀、酒釀餅、月餅、悶肉、肉鬆,冬至那天,冬釀酒都要分掉幾甏呢。其實,做起來也簡單,酒釀按一定比例注入冷開水,放些桂花,一封。幾天後,開甏出來,香氣撲鼻,味道醇厚,比那些流水線上下來的不曉得好吃多少。用胡廂使巷17號人的話來說,王師母手裡出來的東西是有「魂靈性」的。
王師母還來料加工,大家想吃啥,只要招呼一聲,沒有不應的。17號的人因此嘴刁。就拿現在交時的青糰子來說,人人曉得昆山正儀青糰子有名,因此菜場門口的幾家點心攤,一律豎塊「正儀青糰子」的木牌。那些青糰子望上去的確彈眼落睛,賣相蠻好,但是細看就有問題了,綠得可疑,又沒形沒骨,像長了青苔的爛泥。17號的人曉得那是掛羊頭賣狗肉,只是冷格格斜一眼。心裡想,王師母的才叫正宗,她做的青糰子色如翠玉,油光水滑,吃起來,清香撲鼻,甜而不膩,用蘇州話講,打耳光也不放。
大家和王師母很熱絡,小囡叫她王好婆,大人則不管年紀一律叫她王師母。她喜歡這樣的舊稱。人家一叫,她就笑瞇笑眼地應著。一來二去,王師母的名氣越來越響,有人找她合作開小吃店,她說,我只是做做白相相,順便鍛煉身體咯。
看看辰光差不多,王師母一鍋一鍋下餛飩。家裡有人的先送去,沒人的,等晚上。
11點差10分的時候,王師母換掉有點發膩的水,給秦師傅下餛飩。她曉得他的習慣,6點早飯,11點中飯,夜飯是下午5點。很有準頭。看他吃飯就知道是幾點了。秦師傅與她一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同的是,他的兒子走得更遠,去了澳大利亞。一年到頭,電話沒幾個。幸虧他身體好,不大生病,只是,前年騎車不小心跌了一跤,把大腿骨摔斷了,骨頭雖然長好了,行動終究不便。
秦師傅不吃兩頓麵食,王師母晚飯小菜也準備好了,都是他愛吃的:香椿拌豆腐,螺螄炒韭菜。螺螄吃不動,吊點鮮頭而已。
王師母往青邊大碗裡舀了一勺雞湯,兌點細鹽,用筷子攪一下,然後撈起餛飩,往碗裡丟一撮蛋皮絲、雞肉絲、香乾絲和蒜葉末,小心翼翼端起來,跨門檻,穿客堂,過天井,出門廳。
胡廂使巷17號是典型的蘇州民居,庭院式,色彩淡雅,富於變化。從門口望進來,似乎一眼到底,其實不然,兩條備弄一左一右,曲徑通幽,角角落落,住滿了人家。大門是一排本色木板,像明清時期的酒肆店舖。由於年代久遠,有些破舊了。人們從最右邊的那木門裡進出,粗心的外人根本看不出那是門,近看,才知道多了一個鑰匙圈大小的鐵環。
江南民居都有牆門間,一色的方磚地。17號的牆門間有30多平米,空落落的,盆盆罐罐也沒一隻。這裡居住的大都是老人,大家都很自覺,不該放東西的地方絕對空著,免得走路磕著碰著。
王師母住第三進,秦師傅住第二進,本來蠻省力,跨個門檻,叫著秦師傅,這碗餛飩也就遞過去了。可是,秦師傅在門外守著配電箱呢。
秦師傅中等身材,剪著平頭,頭髮幾乎全白了,但是髮根「剛強有力」,直直地豎著。人們都說,頭髮硬的人脾氣強。強不強的,胡廂使巷人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一個好人。幾十年來,他包攬了整條巷子的電路。誰家出問題了,只要站在天井裡叫一聲,他就不聲不響跟了去,弄好就走,茶也不喝一口。有一次,隔壁李老太家短路,家裡墨黑,孫子在準備高考,急得她「人中」吊。秦師傅已經睡下了,大冷天的,硬是從熱被窩裡拔起來,瑟瑟抖趕過去。電弄好,人也感冒了。老太激動得不得了,嘴裡一個勁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就差跪下來磕頭了。
其實,秦師傅不是正經電工,電路只是他會的「花樣」之一,其他如配鑰匙修門窗箍桶磨刀修傘泥作木工等等,雜七雜八都有一手。
上年紀的蘇州人對男性鄰居有兩個尊稱:先生和師傅,用現在的說法是,前者白領,後者藍領,分得清清楚楚。秦師傅金工出身,「師傅」名至實歸,但是,另一層意思卻只有胡廂使巷的人知道。
秦師傅有不少地方和王師母相像,熱心、勤快、愛乾淨,不同的是,王師母的嘴巴和手腳一樣能幹,而秦師傅基本是扎嘴的葫蘆。奇怪的是,王師母在秦師傅面前並不多話。胡廂使巷的人因此軋出苗頭,不知是誰「暗壞」,故意一個叫師母,一個叫師傅,叫人生出遐想。不知不覺,叫了二十年,可兩家仍是兩家,沒有搞出動靜來。
秦師傅生活很規律。早上5點鐘起床,打開水龍頭放掉一二公升水,清一清水管,吊子接上去。燒著水的時候,漱洗。隔一歇,水開了,往倒好的冷開水裡兌點滾水,咕咚咕咚一大碗灌下去。然後拿了枴杖,到隔壁那條巷子裡買蟹殼黃。三隻。
他去的那爿餅饅店是對同年同月生的老夫妻,本地人。年紀73,吃餅饅飯倒有60年了。退休後,把老房子的前廳改作了店面,專做大餅、麻團、花卷、蟹殼黃。秦師傅愛吃蟹殼黃,面發得好,芝麻也多,烤得鬆鬆脆脆的,就著薄粥咬一口,覺得特別滿足。他們不做油條。老伯伯說,反覆使用的油致癌。路邊攤頭上大都用下腳油,飯店排到陰溝的,真是不作興,再窮,我們也不做這種齷齪事體。
秦師傅就是在出門買蟹殼黃的時候,發現配電箱出毛病的。
17號門口那只綠色的,冰箱大小的配電箱,外殼只剩下靠牆的一面了。正側面用幾塊木板擋著,鐵絲紮了扎。秦師傅呆在那兒,弄不清爽是怎麼回事。王師母正好買菜回來,告訴他,昨天一晚上,這個巷子裡被偷了兩個,19號門口的那只還要慘,整個外殼都沒有了。聽說其他的巷子還有被偷的。供電公司的人來過了,以為是電線問題,只帶來了線圈,臨時救急,豎了幾塊木板。不是人家拆爛污,要怪打電話的人沒講清楚。
正說著,晨練的老人聚攏過來,七嘴八舌,說十有八九是外地人偷的,以為蘇州真格是天堂,地上金子隨便揀,湧過來幾十萬外地人,結果有些人文化低,又沒有技能,工作尋不著,怎麼辦?好哉,偷物什!運河邊上,蠻漂亮的景觀燈,作孽啊,今朝偷,明朝裝,裝了偷,偷了裝,喔唷,忙是忙得來。還有更過分的,電話線也剪掉好幾十米呢,報紙上講,偷物什還偷出人性命來,偷變壓器,觸電觸死,你說阿是活該……
大家激動起來,身形像風過樹,搖過來,晃過去。站在圈外的秦師傅,從動來動去的人縫中研究那只配電箱。有人偶然回頭,發現了,連忙說,你們別煩了,讓開點,讓秦師傅看看。
人們面帶歉意,朝後退去。
秦師傅湊近一看,出色!電線全部裸露在外。這樣的配電箱,電壓要達到380伏,足以擊穿一個成年人的內臟,一旦碰上,必死無疑。趕快叫人再打電話!回過頭來一看,好哉,剛才那些鬧猛人走得一乾二淨,連王師母也不在了。秦師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必須有人守護這兩隻配電箱,免得路人、孩子、動物誤碰。但是,他站不動啊。
正為難,王師母搬了只骨牌凳出來了。秦師傅想了想,對王師母說,不要了,你拿進去吧。說著,走到斜對面,坐到小河邊的石欄上。這個位置,可以同時監視兩隻配電箱。
王師母不聲不響把骨牌凳搬到秦師傅身邊,返身進去。過一歇,拿出來一隻紅色的塑殼熱水瓶和一隻佛手形的紫沙茶壺。茶壺裡有茶葉。明前碧螺春,現炒的。今年小年,上好的要6000塊一斤呢。她就買了二兩,給秦師傅嘗嘗。
你也許奇怪,王師母是怎麼拿到秦師傅的茶壺呢?這很正常。17號大院裡住的都是知根知底的老戶人家,不作興鎖門。張三叫一聲,幫我拿××來,李四就應著,取了來。你看門口的一排門板就知道了,那防得了盜麼?但是,就是沒被偷過,足以眼熱死裝了防盜門窗的人家。但是,這次配電箱外殼被偷,引起了17號人的警惕。
王師母揭開蓋頭,往壺裡倒了些開水,湊上去張了張……唉,作孽,厚厚一層茶垢,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見。
那天買茶葉,炒茶的師傅是個溫吞水,他說,泡這個碧螺春有講究的,水溫麼,最好80度,水麼,最好純淨水,杯子麼,最好玻璃杯。三個最好。王師母想起秦師傅的紫沙茶壺,問:作啥要玻璃杯啊?師傅笑了,碧螺春有四絕知道嗎?王師母搖搖頭,她不喝茶,怎麼曉得?形美、色艷、香濃、味醇。香濃、味醇不要講它,喝一口就曉得了,但是眼睛呢?不泡在玻璃杯裡,螺芽怎麼舒展的看不見,碧綠的湯色看不見,阿要遺憾?到底一千兩百塊一斤得來。師傅說。有道理。於是,王師母跑到超市買來純淨水,爬上閣樓,翻出一直捨不得用的水晶玻璃杯。水晶的,肯定要比普通玻璃杯還要「吃價」(高級)。燒水泡茶,滿心歡喜地端到秦師傅面前。秦師傅一邊說謝謝,一邊接過杯子往紫沙茶壺裡倒進去……王師母伸長脖子,呆篤篤望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後來,她的「心腹」,陳好婆說,你不曉得啊,這只茶壺是他老家小(妻子)從宜興買回來的,性命交關哦。由此,王師母弄清了一樁事體:秦師傅愛喝茶,但更愛茶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