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20章 桂姐的風景 (2)
    為了弄第一桶金,我挖空心思尋找“貴人”。一次聚會,我認識了一個公司的老板,他說他與某使館關系不錯,出國就像回娘家。咱們可以合伙搞個咨詢公司,你來做法人。我一聽,樂壞了!——我的媽!芝麻開門了!

    一通忙亂後簽證下來了,可是邀請函出了問題。合同在人家手裡拽著呢,退款吧!可是錢已經到了洋鬼子手裡。

    貴人就像早上的露珠,太陽出來就蒸發了。80萬債務落在了我一個人頭上……80萬啊!90年,那是什麼概念?!

    人倒霉時,喝涼水也塞牙,放屁也打腳後跟。我的丈夫這時候提出了離婚。我一句話沒說就在協議上簽了字。

    半年後,父親病了。癌症。家徒四壁,拿什麼看病呢?我不敢看父親的眼睛,只是一遍遍說,爸,放心治病,錢沒問題。

    我幾乎每天都坐在病房外的樓道台階上打電話借錢,電話號碼本全翻爛了,上面一個人也沒漏掉。有一天我出去籌錢,回來時父親已經被送到了太平間。護士說,我父親一遍又一遍喊著我的名字,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跟著,母親也去了。有人告訴我:恩愛夫妻都這樣,一個死了,另一個也會跟了去……

    我獨自守靈三天三夜,沒有一滴眼淚。許多人說我尖銳,深刻,那是在我經歷了命運的劫難和親人生離死別之後的清醒和冷靜,我是個敗家子,是我害死了我的親人……

    我終於淚水滂沱。

    我哭了?我居然會哭?!父母去世後我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可是我今天哭了!我的淚在流,臉上卻在笑。

    他伸過手來,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發。

    “我們換個地方吧。”他說。

    路總算松動了。我立即給保姆阿蓮打電話。她知道我的習慣,放下電話就會去放洗澡水的。

    我請過很多的保姆了,這個是我最滿意的,聽話而且記性好,更難得的是嘴巴緊,無論聽到什麼或看到什麼,一句也不會從牙縫裡漏出去——我曾經陰險地試過幾回。

    我討厭大嘴巴,世界上很多是非甚至悲劇都是從這些“語言中心”加工出來的。人們總是憑一點點不太准確的印象,加以聯想,使螞蟻變成大象。尤其是我一個女人獨自住一個大別墅裡……我總不能拿著結婚證一一解釋去吧?!

    我沒有按門鈴,我不喜歡阿蓮扔下手裡的活計急急忙忙來開門,這會耽誤她和我的時間。我的時間很值錢,她的時間不屬於她。就這麼簡單。因此,我掏出鑰匙自己開門。

    我進門就聽見隱約的水聲了。我喜歡活水泡澡——也就是說,水龍頭一直開著。浴缸三分之二處有三個蜂窩煤大小的排水孔,水位永遠在一個高度。眼睛一閉,聽著潺潺流水,我就在深山林壑中了……我喜歡這樣清洗我的身體,清洗我的靈魂。

    我換了拖鞋,把外衣脫了掛進大門邊的壁櫃裡,拉上移門。門上有面落地鏡,這是我出門前審視自己用的——鏡子裡的這個人必須是干練精神。沒有這樣的狀態我怎麼打天下?

    一般來說,我回家不照鏡子——不用照,我知道自己多麼狼狽多麼憔悴,仿佛剛剛從一場大屠殺中逃命回來。

    他9點來,還有兩個小時。

    我邊解外套的扣子邊往樓上走,水聲越來越響。我穿過臥室,走進霧氣蒸騰的盥洗室。

    “呀!桂姐回來啦——”阿蓮似乎嚇了一跳,眼睛瞪得大大的。這個傻子!每回我進來她總像受驚的兔子。臥室裡鋪著厚厚的純羊毛地毯,就是獅子踩在上面也聽不見腳步啊。

    “我去了啊。桂姐。”阿蓮說。我嗯了聲。

    浴缸就像一個情緒的休止符,從我跨入的那刻起,激昂嘎然而止,舒緩隨之響起……溫暖的水包圍著我,有一種安逸的感覺,猶如冬天的熱被窩,母親軟軟的子宮。

    我仰面躺著,瞇起眼睛。

    天花板上那幾只牛眼銅頂燈仿佛瞌睡似的,朦朦朧朧的燈光把堅硬的駝色大理石地坪柔軟成金色的沙灘……我躺在象牙白扇形浴缸,想象它是被浪潮掀上海灘的小小游船。我不到1米6,浴缸卻有1.7米,我只能踮起腳尖抵住邊沿,像穿了高跟鞋。阿蓮說,換一只吧,多受罪啊。我說不,就喜歡這個款式。

    今天是個特殊,通常我總在夜裡11點洗澡,除非病得爬不起,或是有緊急商務。我知道,這是心結。父親習慣在這個時間洗澡。他去了,這個記憶卻是刻在了我的心版上。每到這個時候我渾身就會癢癢,似乎不做這件事今天就過不去。

    黃毛建議我去看心理醫生。看什麼看!我就是醫生。我知道怎麼回事。

    哦,對了,黃毛是我的俄羅斯丈夫。俄國人的名字老長老長的,麻煩死了。因為他長了一頭金發,我就叫他黃毛。他叫我菜心蟲。菜心蟲?什麼意思?很奇怪,我居然被母語繞糊塗了。

    我似乎安靜不下來,這可不好。今天,我特別希望自己平和柔軟,像一個真正的女人。

    我關了龍頭爬上來,濕漉漉的腳印忠實地跟在我身後。

    床和浴室之間有個小吧台,我從櫃門裡取出一萬多塊錢一瓶的法國紅酒PETRUS(一般人稱作帕圖斯)。世界級酒王,身份的象征,很多明星都收藏這個。

    劉長春說他喜歡葡萄酒,盡管深得我心,我依舊裝腔作勢:“哦?說說為什麼?”他微笑,對於我咄咄逼人的問話他總是報以微笑,他身上有太多我熟悉的東西了——父親的痕跡。

    他說:“威廉·楊格說,一串葡萄是美麗,靜止與純潔的,但它只是水果而已;一但壓搾後,它就變成了一種動物,因為它變成酒以後,就有了動物的生命。”太對了!當時就想到了這瓶酒。美酒酬知音,等的就是今天。

    我一手握住瓶頸,右手托著瓶子的底部,小心翼翼地看著標簽上的圖案和說明,其實我根本看不懂法文。黃毛說,法語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語言。我聳聳肩。誰知道呢。你說是就是吧。對於黃毛說的事大多數是無法置疑或者辯白的。他的思維幾乎和我風馬牛不相及——除了我們的結婚理由。

    我試圖透過瓶子看裡面的液體——可什麼也看不見;又把鼻子湊到瓶口使勁嗅,使勁嗅,也聞不到一點氣味。我只能感知它的份量。是的,它在我手中千斤重,仿佛畢生的情感都濃縮在這個小小的瓶子裡了。

    我把我的寶貝放到吧台上,看了看床頭櫃上的電子鬧鍾。還有一個半小時。真慢!我從櫃子裡取出一包“中南海”女士煙,然後爬上臥室寬大的窗台。就這麼裸著。我不怕被人看到——這幢別墅是全小區的制高點。它是我成功的廣告。這個廣告不是打給誰看的,它是寬慰我自己的心靈雞湯。它象征著財富、自尊和榮耀。我愛這個家,它是我的王國,我的宇宙——

    我沒驕傲,我不過是只普通的氫氣球,我只要充滿氣,飛起來。

    寬大的窗台很舒適,有點像貴妃塌。我擺了個舒服的POSE,點上一支煙,把頭轉向窗外。

    柳樹剛剛抽芽,嫩嫩的,似乎一碰會疼。“春風騁巧如剪刀,先裁楊柳後杏桃”,不消一個月它們就會滿樹燦爛了。

    夜幕慢慢拉起來,白天的喧鬧仿佛是場剛剛結束的舞台劇。我閉上眼睛,聞著從窗外飄進的各種香味,淡淡的香味。草香,花香,新鮮濕潤的泥土香。春天的味道。

    其實,我更喜歡秋天的凝重和蒼涼——這,才是我的風景。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幅變化的風景。我的風景何曾明麗過?我的冬季太漫長了,我要到春天去,到春天去!

    我掐滅煙頭,滑了下來。

    我回到浴缸裡,仔仔細細又洗了一遍。挑了件素色的毛衣穿上。我沒有首飾,沒有五顏六色的衣服。我必須忘記自己是個女人,商場就是戰場,只有戰士沒有性別——在某種程度上說,情感和利益是成反比的。走到房門口,我又返回,我不會像郝思嘉見白船長那樣用香水漱口,我也沒有香水。但還是往嘴裡塞了塊口香糖。

    下到半樓時,門鈴叮咚一下,停了幾秒,再是叮咚。

    我對正從洗衣房出來的阿蓮搖搖手,她識相地退了回去。阿蓮有點怕我,因為她實在很需要這份工作。即使知道我滿意她的工作也不敢囂張,比如提出漲工資什麼的。

    我對著門口的鏡子整理了一下短短的“枕頭風”(一種亂糟糟的發式),優雅地開門。

    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我吃驚的程度不亞於親眼看見飛機從天上掉下來。

    估計我的表情很誇張,女孩子笑了。她說:“阿姨好!”

    盡管我40歲了,依舊不習慣別人叫我阿姨。我聳聳肩說:“你好,大學生?推銷保險還是?”

    “哈哈哈,阿姨你真逗。請問您是冰桂阿姨嗎?”

    “是啊,我叫冰桂——”我越發地詫異,“你怎麼知道?”

    女孩又笑:“你是凡卡的室友吧?”.

    天!室友,還,還凡卡!俄國人的姓名由三部分組成──名字、父名和姓氏。他叫伊凡.瑪卡裡奇,伊凡是他的名字,瑪卡裡奇是父名。按照俄國的習慣,晚輩稱呼長輩,只稱呼名字和父名。黃毛48,以這個女孩的年齡應該稱呼黃毛為伊凡.瑪卡裡奇,最多伊凡,怎麼是凡卡呢?凡卡是愛稱呀。室友?這又從何說起?我的念頭一圈圈漾開,就像有人往小河扔了塊石子。

    大概我看她的眼神有點怪,因此她說:“您不打算讓我進去?”

    讓她進好還是打發她走好?我躊躇著。

    她見我堵在門口沒有任何表示,柳眉蹙了起來。

    “你以為我是騙子?是他叫我來找你的,說他不在時有事可以找你幫忙。”

    “我怎麼相信你是他朋友?他沒跟我提起過你。”我語氣頗為生硬地說。這種小丫頭片子多了,不知從哪兒打聽到黃毛的名字到這裡來胡說八道。

    “你要證明?那好。”女孩接通了手機,對著手機說:“阿姨不信,你跟她說吧。”說完,她把手機遞給了我。

    我接過手機,狐疑地看了女孩一眼,背過身去。果然是黃毛的聲音。他說,女孩是他的女人,為了考慮你的面子和你們國家的道德,我說你是合租的室友。她不過是來借我的車用,你把鑰匙給她就是。謝謝你。

    靠!原來如此。我氣得哆嗦,卻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啊呀,你看我的記性!他是跟我說起過你呀,借車啊,一句話,他的朋友麼。你急用吧?我給你拿鑰匙去。

    我急忙逃了進去,怕她看見我淚水濕濡的睫毛。

    認識黃毛是在七年前。父母去世後,還債成了我生命的主旋律,可是希望的能見度幾乎為零。在我朋友的帶動下,我學做中俄邊境貿易。黃毛是我的合作伙伴,為了方便簽證,我們決定結婚。我們說好誰也不干涉誰的私生活。既如此,我為什麼要難過?這,就是中國文化植在我心裡的根?我無力地窩在沙發裡,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憐。我為之拼命的東西有什麼意義?即使證明雞蛋是方的又有什麼用?!人生的盡頭不過是一無所有……

    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被涼水澆了似的一個激靈,抓過電話,急急撥了幾個鍵。

    “大春,你怎麼了?”我的聲音因為緊張而發抖。

    “對不起,我不能來。”他的聲音冷得像冰。

    什麼意思?不能來?為什麼不能來?對!他說過他有老婆!可是我也有老公啊!我的老公呢?

    我在原地打圈,我怎麼也找不到我的老公。

    我“哇”地哭出來,冰涼的淚水沖下我火熱的雙頰。

    阿蓮從洗衣房奔出來。

    “桂姐,什麼事?”

    我想說什麼,可什麼也說不出,我揮了揮手……

    大門“卡嗒”響了一下。把世界劈成兩半。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