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19章 桂姐的風景 (1)
    晚上六點鐘的時候,這條叫市場街的混合道就像一根灌腸,塞滿了人和車。我的寶藍色捷豹一點一點往前頂,很有寸土必爭的意思。最後乾脆停了下來。探出身子一看:好傢伙!前面的十字路口亂作一團。看來,一時半會走不了了。我伸了個懶腰往真皮座椅上仰過去。

    中控台上那只古典時鐘正不慌不忙地走著——像一個正在踱步的老紳士。

    三分鐘。五分鐘。十分鐘。

    我焦躁起來,「叭叭叭」一陣猛按……

    前面那輛白色的富康上跳下來一個挺胸凸肚的中年男人。他的臉有點怪,彷彿有隻手把他的五官捏在了一起——就像我們這一帶的點心:燒麥。

    「燒麥」的脖子歪成45度,捏著拳頭,氣沖沖朝我走來。邊走邊罵:

    「操你娘,神經病啊?!摁什麼摁?有錢啊?有錢你買直升飛機從上面飛過去!操!」

    「關你屁事!」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最恨別人把父母帶出來罵。這種癟三,別看他咋呼,沒用。我一個電話能叫他在醫院躺三個月。

    「你下來!」

    「你上來!」

    「你沒種!」

    「你也沒種!」我故意逗他,竟然希望對方砸我的寶貝車。

    人的破壞欲一般在內心煩亂時發作,比如夫妻吵架,從鍋碗瓢盆到電視,有什麼砸什麼。在我,手邊只有這輛價值119萬的捷豹XJ。

    「媽的,吵死人了——」,那人終究沒有砸我的車,罵罵咧咧走了。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發火,卻知道自己為什麼亢奮。

    因為,今晚劉大春要來。

    我是在昨天晚餐時認識他的。

    吃長江鮮是市國稅局汪處的主意。此人典型的饕餮之徒,打來的電話總是油膩膩的:哪兒哪兒開了飯店,某某酒店換了廚師……當然,埋單的是我。誰都明白,總有一些人你是不得不伺候的。另一位美食家是工商局的田處。這傢伙魚翅海參沒少吃,卻是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看見他就能想起萬惡的舊社會。劉大春是我朋友帶來的,身材高大、氣宇軒昂,有點像英達演的趙辛楣。

    四男一女,五個人。

    女人少了點。我馬上打電話給公司公關部,叫那兩個兼職過來。她們可是正宗「公共關係」系的大學生,能說會道,「酒色」雙絕。我給她們的薪水特別高。條件是:隨叫隨到,不准私下裡和工作對像交往。

    眾人寒暄入座。接下來應該是嘻嘻哈哈打情罵俏,說說女人說說黃段子,說說汽油漲價說說郵電資訊……吃飯麼,聯絡感情而已——這感情說白了就是「面子」,就是碰到什麼不爽的事兒起作用的「面子」:一起推杯換盞的朋友,不幫忙你好意思麼?說得過去麼?但是昨天晚上,這種平衡或者說默契被打破了——餐桌上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甚至漫罵,還差點動起手來。

    話題是從汪稅務參觀香港黃金廁所開始的。這小子一進來就有點不對勁,鬍子拉碴的青面皮上泛出了濃濃的血色,彷彿是催熟的番茄。對兩位小姐的親熱發嗲也不怎麼搭理——一個色鬼居然不以美人為意,這讓我詫異。

    不急。狗肚子裡裝不了二兩油。

    果不其然,幾杯下肚,這傢伙的屁股就像坐在鞦韆上,晃來晃去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終於拔高嗓門:「嗨嗨,別開小會,聽我說……」

    大家把眼睛望著汪,等他下文。

    田工商似乎不買他的帳,自顧自站起來,走到沿街的窗口,掀開窗簾。他的腦袋朝天空轉了半個圈,自語道:白頭風,烏頭雨,看樣子像要下雨……

    汪稅務有點不高興,對田的後背白了一眼,掉過腦袋又堆上了笑。不知怎麼,我總覺得他的笑有點膩。一堆肥肉,能不膩麼?虧他還好意思說:人家都叫他汪標。我問他,什麼意思?他忸怩道:就是長得標準啊。比如周總理就是周標……我差點嘔出來——你這也叫標準?都什麼眼神啊,這些群眾的審美觀也太差了吧?

    汪大塊頭把脖子抻得老長,神秘兮兮地告訴大家,他剛從香港回來,參觀過黃金廁所了。啊呀,這個廁所呀,抽水馬桶、洗臉台、刷子、衛生紙盒、鏡框、牆上架設的吊燈、牆上的瓷磚和門全都用24K黃金做的!知道什麼叫金壁輝煌嗎?老早的皇帝也沒這氣派啊,嘖嘖,香港人真會享受……他興奮地說著,蠶蛹似的眉毛像要變成蛾子從眼睛上飛出去。

    「俗氣!那是相——當的俗氣!」田工商對著窗子打了個哈欠,學著宋丹丹的腔調說。

    兩個女孩正笑瞇瞇聽老汪吹牛,田這一說,她們不知道是笑還是不笑,僵了粉臉,四隻眼睛朝我看,我輕輕搖了搖頭。意思是,別介入。

    這對冤家,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見面熱鬧半天,其實誰也看不起誰。田背地裡就對我說過:稅務局有什麼了不起?國稅!誰敢逃?多省心啊,一個小處長,一年拿二十幾萬!憑什麼?!而汪呢,也沒少嘀咕,說田跟小流氓差不多——每天不就管管小流氓麼,哪有不沾流氓習氣的?

    汪的臉上像被誰煽了一巴掌,通紅通紅的。偏他又想掩飾,發瘧疾似的手夾起一個鵪鶉蛋剛送到嘴邊,「啪」地掉在桌上。兩個女孩子忍不住哈哈大笑,這下汪稅務更窘了,把筷子一扔:「哦?田科長,那你說說,什麼叫不俗氣?」

    「你以為有錢就高貴麼?」

    田稅務把兩個嘴角往下彎著,鼻子裡響了一聲。潛台詞是:草包!

    「喲,你老兄幾時高貴一把,讓兄弟我開開眼?古董瓷器和瑪瑙?你家有?」

    「急什麼?我說你了麼?」,田工商抿了一口茅台,咂咂嘴,又說:「見過氣球麼?你把自己吹的太鼓了,看見針尖就神經過敏。」

    「你、你、你……」汪被嗆了個倒憋氣,手指在空中亂點,卻是說不出話來。

    田望著汪,似笑非笑。

    我朋友沒心沒肺地裂著嘴傻笑,劉長春呢,自顧自吃著喝著,彷彿什麼也沒聽見。

    我夾起一塊嫩嫩的長江鮰魚送進口裡。

    「哈哈哈……」一直沒說話的劉大春突然爆笑,低沉的嗓音像是天空滾過一陣雷。

    什麼意思?

    我駭然地朝我朋友看看。朋友沒看我,只顧跟著樂。

    「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惹不起的人物?你是不是以為如果你現在嘎崩一下瘟死,地球轉動的速度會減慢若干秒?」汪終於大發雷霆。

    人們的嘴不運動了,伸出去的筷子停在了半空。腦袋像聽了口令似的齊刷刷轉向田。這邊導火索點了,那邊炸不炸?

    然而田沒有光火。他接口了,聲調不高,語速不快,句句譏諷,直刺要害。汪慢慢跟不上了,估計腦子裡詞語不大豐富。他忽地站了起來,臉色不對了,眼神也不對了……

    不好!還是勸勸吧。我剛作打算,忽聽劉大春歎道:

    「哎——,上士殺人用筆端,中士殺人用語言,下士殺人用石盤。」

    這夫子,居然把孔聖人搬來了。我心裡忍不住地笑,嘴上卻說:「玩笑玩笑,喝酒喝酒……」

    汪稅務氣咻咻坐下,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倒進了喉嚨。

    田工商蠟人似的,不動也不說話。空氣似乎被塞進了冰箱,越來越冷、越來越冷。

    侍者是個年輕女孩子,看樣子沒見過什麼世面,小臉刷白,眼神慌亂,她不時朝門外看看,也許想逃走,也許想叫人……

    劉大春好聽的男低音又起:「你們都是跟生意人打交道的吧?哎,教教我怎麼樣?我最近特別想發財。」

    他笑咪咪轉著手裡的玻璃杯,看著殷紅的葡萄酒在晶瑩的杯子裡滾來滾去。兩個女孩子乘機打圓場。於是,春天又回到了包廂。

    田工商說,他們今年新登記了多少多少家公司,汪接口說,對新公司的稅務政策如何如何……他們從社會保障制度扯到怎麼從百姓口袋裡掏錢,又從男人該不該有私房錢扯到女人能不能經商……漸漸地,汪和田意見一致起來,用了最老實最乾脆的語言來談女人的發家。

    聽著,聽著,我週身的血在狂奔,心臟有東西在爬過,眼窩發霉似的泛潮……

    我突然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舉座愕然。

    劉若有所思地看看我,隨後用指節敲敲著桌子說,我說幾句啊……

    這個「幾句」成了長篇大論,中心思想是,女子的高潔不是錢能湮沒的。證據若干,故事若干,人物若干……

    田工商的感覺是對的。8點鐘的時候,暴雨傾盆而下,打起地上一陣煙霧,整座城市霎時湮沒在無邊的瀑布裡了。

    女孩們先自溜了。

    汪對田說,搭我車吧。順路。田趕緊說:別生氣啊,鬧著玩的。沒事,沒事,哥們,走——

    這倆寶貝!我笑了,轉向我的朋友:你呢?

    我打的來的……方便的話,你送送我朋友?

    好。我說。

    我衝向幾十米外的汽車。心裡埋怨老汪:什麼破飯店啊,連個地下停車場都沒有。劉大春跟著鑽了進來,對這輛豪華車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訝和羨慕。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我像狗一樣使勁晃著腦袋,幾滴水珠灑到了他臉上。我趕緊取出乾毛巾遞給他說:「這雨太大了,你住的弄堂太窄,車子開不進去啊——」

    他沒說話,自顧著滿頭滿臉地擦雨水。

    「我是說——我是說,可以的話——呃——我們找地方喝杯咖啡再走……」這句話說得異常艱難,似乎拼盡了我所有的力氣。心臟在胸腔裡四處碰壁,發出咚咚的回聲——

    我一動不動,身體裡有東西在死去或復甦……

    幸好他沒朝我看,不然準以為我病了。

    是的,我病了。我失去了和異性朋友交往的勇氣和自信,我的情感世界就像山間的野花,孤獨地開放,靜靜地枯萎。

    預想的結果有三:一是拒絕,二是同意我請,三是他請我。

    命運的雨籠罩著我的天空。

    然而他說:好的。

    好的。我重複著他的話。

    謝天謝地,他說好的!

    我一腳油門,車子像出膛的子彈。

    我們就近找了一家咖啡店。裡面很靜。除了我們,誰還會在這樣的天氣裡安安靜靜喝咖啡?這本身就是傳奇。

    「Hi,謝謝你為我說話啊。」我假模假式地說。

    「沒什麼啊。」他笑了。

    他的笑真好看。

    「想知道我的情況麼?」我突然說。

    他放下鑲著金邊的白瓷咖啡杯,吃驚地看著我。

    其實我自己也吃驚。他是個陌生人啊!我怎麼能?可是我就是有這個衝動。說不清這是為什麼。感覺總是說不清的。可問題是,我不知道怎麼開口。太多的經歷就像一眼積攢了幾百年淤泥的古井,想要淘乾淨可是不容易。

    我把頭轉向窗外。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聽見有汽車開過,嘩嘩的水聲。

    他沒說話。他在等。

    往事像皮影戲在我腦子蹦噠……

    你不會以為我抽煙喝酒是趕時髦吧?不,那是為了麻痺痛覺,對生活的痛覺。我不是天生的倒霉鬼,也不是上帝的寵兒……不不,你聽我說。

    我的父親是中學副校長,母親是高級教師。可我不是能過安逸生活的人。上中學那會兒正趕上張鐵生交白卷,偏我又不愛讀書,高考的結果可想而知。混了幾年後,我決定下海。

    想想吧,一個不會游泳的人跳進海裡是什麼光景?我只是看了點經濟學的書,搞懂了幾個名詞,比如什麼叫價值什麼叫使用價值什麼叫剩餘價值。我極其白癡地想:經商就是要剝削剩餘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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