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16章 秋涼 (3)
    「就我的職責範圍給鮑主任提點意見。別的專家診室很有秩序,進去一個出來一個,他的病人弄得滿房間都是。老主任你說,規矩還要不要?亂糟糟的叫我們怎麼工作?還有,人剛露面就在走廊處理熟悉的病人。還有沒有個先來後到?讓病人們怎麼看我們醫院看我們醫生?醫院是菜市場嗎?!」護士長氣呼呼說完,白了鮑志剛一眼。

    老主任咳嗽了幾聲,制止了護士長的進一步發揮,他說,這是案例分析,與主題無關的話大家慎言。——今天就到這兒,有什麼問題可以跟我說也可以向有關部門反映。說完,他看了看任政府。

    任政府神情漠然,彷彿這事跟他一點兒沒有關係。

    鮑志剛裹在亂糟糟的人流中往外走,聽見有人嘀咕,「其實水平低不可怕,直說看不出來是什麼病不就得了嗎?還專家呢。」他只當沒聽見,回頭望了望,沒有發現常家駒和老主任。

    會議結束後常家駒留了下來。他啪啪地壓著指關節,不無遺憾地對老主任說,應該追下去的,他們的陣腳已經亂了。老主任搖搖頭,說句老實話,鮑志剛沒有錯,即使送出去檢查也沒錯——你怎麼知道留在本院就一定沒事?什麼本院可以會診啊,你也知道,骨科也就我們幾個,外科嘛,好手都外出考察去了。鮑志剛的臨床經驗不會輸給我的——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會忘記你急難相救……我也想幫你啊!可是沒有技術性錯誤很難。

    難道就無懈可擊?

    這個麼……老主任沉吟了下說,他有沒有違反醫院制度?

    常家駒會意,笑著點點頭。

    這時,老主任的手機響了,示意常等一下。

    「任處長的,他說家屬同意接受補償。」老主任轉過頭來輕輕說。

    常家駒食指點了點老主任的手機,說:「問問他,王歡雨家住什麼地方……就說,就說我們上門道歉!」

    3.

    王歡雨望著山一樣的大樓心裡發怵。它就像高高在上的法官威嚴地俯視著他,那幾級台階上面彷彿就是要命的斷頭台。他在徘徊了許久,終於還是跟著一個女人進去了。女人說,醫務處在14層。14——要死,真不吉利!

    走廊是十字型的,王歡雨出了電梯不知道該往哪頭走。他只好這頭走完走那頭,一間一間看牌子。醫務處三個字他是認得的,就在朝南的走廊盡頭。王歡雨輕輕推開門,裡面沒有人。他不敢進去,見一個清潔工正在拖地,便上前問道,醫務處有人嗎?女人沒有看他,依舊拖著地,在開會,你進去等好了。王歡雨吃不準女人叫他進會場還是進辦公室。遲疑了一下,走進了醫務科。

    王歡雨坐在靠窗的沙發上,望著下面如蟻的人群。生病的人真多啊。他不知道這些人中會不會有誰像屠欣欣那樣死掉,他也不知道叫他來做什麼。電話裡的那個人不肯說。

    腳步聲越來越近。他慌忙站起來。

    進來的是一個謝頂中年男人,看來他是這裡的領導了。

    領導客氣地說,對不起,正好開會,讓你久等了。我姓任,任務的任。你請坐。調查結果出來了,你老婆是醫療意外——意外你懂嗎?就是沒法預料的。這不是誰的責任,沒有人為因素。鑒於你家比較困難,醫院決定付給你住院費用的三倍作為補償——是補償而不是賠償,你懂嗎?

    三倍?王歡雨迅速算了算,大概15萬多點。人死了,給錢,這叫補償。錢是不能換人命的,只能補償。15萬,一條命。王歡雨瞪著失神的眼睛,喃喃說,碰上了惡時辰啊,老婆。躲不過去,躲不過去的……

    如果接受,請在這上面簽字,簽名字。任政府從抽屜裡拿出兩張紙來,又遞給他一支筆,手指點著一個地方說,這兒,兩張都要簽。

    簽字,簽名字。王歡雨重複了一句。他是簽過字的。好幾頁呢。當時他問一個姓肖的年輕醫生,這是什麼東西?肖醫生說,你簽了就能做手術了,這是同意手術書。——他不知道啊,不知道手術是要死人的。要是他知道這個字就不簽了,咱們不做手術不是活得好好的嗎?王歡雨的眼淚吧嗒吧嗒滴在紙上,哆哆嗦嗦寫上自己的名字。

    任同志,到那裡拿錢?王歡雨小心翼翼放下了那支籤字筆。

    到財務處去,他們會告訴你。任政府把協議副本遞給他,把這個給他們。

    第二天上午,王歡雨小心翼翼把銀行支票放到任政府桌子上。展平。

    還給你。他說。

    開什麼玩笑?任政府抬起頭看著王歡雨,聲音裡有幾分惱怒。亂七八糟的,鄉下人就是鄉下人!,

    我不要了。

    你已經簽字同意了,在協議書上。

    沒拿錢就不算!

    喲呵,長本事了。任政府氣樂了,你的意思是?

    100萬!

    你說什麼?!任政府大吃一驚,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

    100萬。王歡雨又說了一遍。

    不可能!任處長斬釘截鐵說。這也太搞笑了!

    王歡雨睜大眼睛看了任政府半分鐘,轉身走了。

    他要100萬是有根據的。

    昨天他拿了支票不敢亂走,摀住口袋急急忙忙回到家,關上大門,把那張巴掌大的長方形紙片放在飯桌上,拄著下巴研究了半天。他這輩子還沒見過這東西。這東西叫支票,可以換錢的。「十伍萬三千六百元五角零分」,他用食指點著吃力地念出來。明天,他把這些錢都取出來。花在兒子身上唄!兒子出息了,也算對得起他死去的娘了。

    砰砰的敲門聲把王歡雨從支票前拉開。王歡雨打開門,一隻花籃送到了他手上。一個英俊的陌生男人。這人是誰?他想幹什麼?!王歡雨放下花籃,警惕地看著來人。「我是鮑主任的同事,我姓常。」常家駒伸出手去,見王歡雨沒有反應便轉了個彎背到了身後。「長?」王歡雨一臉迷惑。常家駒笑笑,逕自走了進去。王歡雨想起桌子上的支票趕緊跟上來。「哦?拿錢了?就這麼點?」常家駒瞄了瞄桌子上的支票,不以為然地搖頭。

    「你知道嗎?有個人也這麼不明不白死了,你猜拿了多少?——100萬!」「100萬?」王歡雨吃驚地說,「那個任同志說醫院沒責任,沒責任怎麼能賠100萬?」「他們說沒責任就沒責任了?你信嗎?」常家駒說,「騙騙你們這些外行還不是三隻指頭捏田螺——十拿九穩!你想啊,不開刀會死人?還不是死在這個手術上?!」王歡雨愣愣地盯著客人。常家駒接著說,「十幾萬?為什麼?既然沒有過錯為什麼賠?」是啊,為什麼賠?!錢又不是草紙。這話王歡雨明白。「——可是,你為什麼不幫醫院幫我?」王歡雨疑惑地問。「做人要憑良心啊!有些醫生只要有利可圖,哪管醫德不醫德?——聽說過醫生走穴嗎?就是說,為了錢到處幫人看病。我告訴你,你女人死的時候鮑主任就在外面走穴!」王歡雨一拍桌子,「啊?!我告他去!」常家駒連連搖頭,「別,這個不犯法,你告不倒他,只要多拿錢就行了,你說是不是?」王歡雨點點頭,「我不想打官司。打官司要很多錢的,我沒錢,我也不敢。」常家駒微笑著問,「你怎麼不問我人家100萬是怎麼到手的?」「怎麼到手的?」「鬧啊!」「我不會鬧,怎麼鬧?」王歡雨茫然地問。「這個不難。」常家駒詭譎地笑笑。

    鮑志剛知道王歡雨接受賠款後鬆了一口氣,這事總算過去了。他決定今天就上台,床位緊張,無數病人在等著呢。

    小麻雀正指著楚池格格笑,楚池莫名其妙,怎麼了?你的扣子錯位啦!楚池偷覷一眼剛走進來的鮑志剛,紅著臉小聲說,我這人有時候就是稀里糊塗的。

    她今天是有點魂不守舍。今天是鮑志剛出事後第一次上台,別看他步子輕快表情如常,表明的平靜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就像我們通常只能看到海平面而看不到海底深溝一樣。

    小麻雀說,這個病人本來是下周手術,不知社保手續辦了沒有。

    「火葬場和醫院像鄰居,一不小心就串門。」鮑答非所問。

    小麻雀嚇得臉都白了,瞪圓了眼睛看楚池。我的天!當著病人的面說這個話!

    楚池對小麻雀輕輕搖了搖頭,對鮑說,病人已經完成麻醉。

    ……

    鮑志剛驚恐地發現自己變了,變得小心翼翼舉棋不定。即便一個螺絲也要橫看豎看一公分一公分測量。換做從前可是手一揮:這個位子,進去多少公分,釘!本該40分鐘的手術整整花了一個小時!他察覺到了楚池驚異的目光,不覺臉上熱辣辣的。老主任出事後很長一段時間上不了手術台。他一直以為他年紀大了,適應性差……原來如此!鮑志剛愁容滿面地走出手術室。

    聞明達迎上來,耳語幾句。鮑志剛臉色驟變。

    這時,楚池路過他倆身邊,看了一眼鮑志剛。恰巧他也在看她。楚池趕緊移開視線。她很想站下來聽聽他們說什麼可是她不能。除了工作上的事,她和鮑志剛沒什麼交往。單獨在一起時候,她侷促得說不出一句話來。但是她習慣於每天見到他,常常是一天幾次走過他的辦公室,只為了看看他在不在。若不在,她甚至會到病房去找他。讓人鬱悶的是,小麻雀又給帶來了新消息:死者家屬反悔了,不肯接受賠償——看他的臉色像是知道了。也許,剛才他們正說這事兒呢!她很難過,但幫不了他——人就像竹筍,得靠自己頂出大地啊。

    走廊上熙來攘往,楚池穿梭其中,不斷向熟人打招呼。地上滑溜溜的,外面正在下雨,她不喜歡江南的雨季,但是她喜歡那天的雨。

    那天是週末。手術完成後已經很晚了,鮑志剛撐了傘送她,肩並肩走在街頭雨水滴答的夜裡。他的指尖觸到她的,心一顫的感覺。她一直記著那個感覺。醫院裡很多人問她想找什麼樣的男人,她很想告訴他們——就要鮑志剛這樣的!可她不能說,也無法說。她只能把這種喜歡放在心裡,裝作不經意地照顧他的生活。鮑從來沒有過問她的私生活,甚至沒和她討論過婚戀觀。她喜歡他的緘默就像他的豁達——醫院每年給本院職工提供一次免費體檢,鮑從來不查,他說,有命吃飯,沒命滾蛋!

    「有命吃飯,沒命滾蛋」——這句話成了她生活中的座右銘。每當她胡思亂想心情隕落時就會想到這句話。她討厭有心機的男人,比如常家駒。她知道他這次想藉機「消滅」鮑志剛,而且他肯定以為自己會成功,不知不覺就多了幾分張揚。——再狡猾的人也會露出行藏啊。這幾天,他來她辦公室的次數明顯多了,可笑的是,他總要讓你以為他好像走錯了路撞進來的,來了也不急著走,看看花,研究一下茶具,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說。她討厭他但不能得罪他。一個異鄉女子,就像一棵孤零零的小樹,一點風浪就會被連根拔起。

    那天會議結束後他又來找她。往日的脈脈溫情成了譏誚和嘲諷。「人家是英雄救美,你是美救英雄啊」,他陰陽怪氣地按著指關節說。她不想跟他糾纏,淡淡地說,「我說的都是實情,不存在誰救誰的問題。」「客觀上你救了他麼——誰都看得出來。你是手術關係人,但不是責任人,完全可以置之事外……當然,你們是很多年的搭檔,做點什麼至少良心上過得去。」常家駒靠在她的桌子邊上,皮笑肉不笑。她說,不好意思,我得去病房了。說完自顧自走了,把他撂在了空無一人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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