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毛病啊,人死了怎麼活過來?魏子強火上來了:「你現實點好不好?跟鮑主任談談,看他怎麼說。」
「不談!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我宰了他!」王歡雨惡狠狠地說。
「殺了他你老婆就活了?傻×!事情總要解決啊,走!」魏子強拽住王歡雨胳膊,不由分說拖出門去。
王歡雨看見站在路燈下的鮑志剛,掙脫了魏的拉扯衝過去,啊——呸!一口濃痰吐在了鮑的褲腿上:「我老婆怎麼死的,你說!」
鮑志剛站著沒有動。他不能說對不起——對於一條人命來說這三個字份量太輕了。他平靜而溫和地說;:「我理解你的心情。請你安靜一下,先聽我說——,你妻子入院時我們做了常規檢查,沒發現異常。這是你知道的。整個手術過程我們都有記錄,包括心電圖、血壓、體溫等等也沒發現問題。術後用的都是常規藥,沒有藥物反應。這些資料你可以複印也可以查閱,這是你的權利。你會說,沒有原因人怎麼就死了呢?我告訴你,我也不知道。我們不是上帝。我們只能靠知識靠經驗靠儀器靠認真來醫治病人。真的。我無法賠你一個活人,如果你覺得是我的責任那麼就屍檢吧!就是解剖你老婆。就我而言,我非常希望你能同意我們解剖屍體,因為這能證明我的清白。你聽懂我的話了麼?不過,有個情況請你考慮一下——如果解剖結果證明我沒有責任的話,你一分錢也拿不到,包括你支付的全部醫療費……你家裡的情況魏子強已經告訴我了,我很同情你,但我說我沒責任。」
鮑志剛知道自己沒有完全說實話。醫院也許會拿出一些錢來安慰死者家屬——即使解剖結果於醫者無干。但是他必須這麼說。
王歡雨兩眼發直,嘴張了又張,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鮑志剛等著。他必須知道他的想法。
「你叫我怎麼辦?你叫我怎麼辦……」,王歡雨突然蹲了下來,抱著腦袋嗚嗚地哭了。
你叫我怎麼辦!這句話讓鮑的心情十分沉重。是啊,五、六萬元的醫療費是一般家庭兩三年的純收入。如果王歡雨同意解剖的話很可能人財兩空。但是不解剖又讓我怎麼辦?背黑鍋?任人唾罵猜測懷疑詆毀?
鮑主任,要是不驗屍我能拿多少錢呢?老婆沒了,能把錢要回來也是好的。王歡雨擤了把鼻涕蹭在鞋幫上,吸著鼻子說。
這個不好說,不是我能決定的。退還醫療費應該沒問題,至於人麼……鮑志剛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他很想拿出些錢來資助王歡雨,但是萬一他有想法了呢?你心虛了?不心虛給錢幹嗎?
王歡雨慢慢轉身,像個傷兵似的一瘸一拐走回去。鮑志剛望著他的背影眼睛潮濕了,不知道是為他難過還是為自己難過。很多制度對醫生不公平,對患者就公平嗎?就拿醫療事故鑒定來說,那些專家都是各醫院的同行,哪有既當球員又當裁判的?即便主管部門仲裁也難免走過場啊……辦法不是沒有,他們可以拿著鑒定結果直接到法院起訴。可是,有多少老百姓打得起官司?醫生又有多少時間、精力去打這個官司呢?
2.
按規定,術後24小時內死亡的病例要在一周內進行全科討論。這樣的會議鮑志剛參加過無數次了,每次都是以技術權威的面目出現,自尊而驕傲。可現在他卻站到了對立面。角色的轉換帶來的心理衝擊可想而知。
他是最後一個進場的——對於一個即將被「宣判」的人來說,等待是件殘酷的事。他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並迅速掃了一下會場——,除了骨科全體醫生還有醫務處任處長、病區護士長以及和麻醉師楚池、手術室護士小麻雀。毋庸置疑,最重要的就是任處長了。作為一個管理臨床醫生的職能部門領導,他的主要職責是協調院內外會診,考核醫護人員的工作績效。這是個很有威攝力也很容易得罪人的位置。但他游刃有餘——院長們換了三茬巋然不動,人稱「三K」黨,意思是三任院長都OK。此人有個毛病,說話愛打官腔,人們因此叫他任政府。這是個實權人物,他的一句話可以決定鮑志剛在醫院裡的處境。院長豐哲就很賞識他,常常說,管理人員就要像他這樣在「圓」字上下功夫,有了這個字,方方面面的關係都能處理好。另外就是常家駒了。他是這個事件的利益最大獲得者。此人的一舉一動他必須瞭然於心——雙方對壘,你得盯住對方主力選手啊。
主持會議的仍然是老主任,他咳嗽了一聲,澀澀地說,請鮑主任先說說情況,然後大家討論。
鮑志剛應聲而起,平靜如水地介紹了屠欣欣的情況,包括手術方案以及手術前後病人的狀況和處理,說完坐了下來。現在,無論別人說什麼都不想輕易回應了。
沒有人說話,會場出現了令人窒息的靜默。鮑志剛把臉轉向窗外,佯裝正在想什麼。他知道有無數雙眼睛正盯著他,但是他們一個個都不說話。他可以猜到人們的心理活動:有的礙於情面,有的幸災樂禍,有的為他擔心,有的兔死狐悲……
老主任道,討論可以開始了,誰先來?回應他的只有一兩聲壓抑著的咳嗽。
出人意料的是,一向內斂的楚池打破了僵局:「為了方便大家討論,我複印了手術過程中的全部記錄」,楚池手裡舉著一沓紙向老主任左右搖晃,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這丫頭瘋了!鮑志剛吃驚地回過臉來,正好捕捉到常家驊眼角閃過的一瞥——錯愕妒忌失望和不解……完了!他知道他一直在追她,可她對他總是冷冷的。我的天!他不會是認為我妨礙了他吧?!鮑志剛可以不在乎常的「奪位」,但不能不在乎楚池的處境。她這麼明目張膽地幫他,一旦他的「罪名成立」,她有得苦頭吃了。
老主任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楚池輕靈地在座位中穿梭,將複印材料分發給每個人,一邊說:「你們看看,所有的記錄都表明手術過程中病人沒有異常。而且,脊椎手術本身就是高風險的,患者可能產生的意外已經在術前詳細交代,家屬也簽字同意了」。鮑志剛在心裡歎氣,就算她印發材料是對的,但一味強調家屬簽字反而有推卸責任的嫌疑。這不是自己搭台又拆台嗎?
果不其然,護士長的臉色很難看,插了一句:「照這麼說,只要家屬簽字,死了也活該,只好自認倒霉嘍?」「話不是這麼說麼」,楚池怏怏地坐了下來。
「要我說啊,該怪那個核磁!早不壞晚不壞,這不存心要人命嘛!」手術室護士小麻雀叫起來。
老主任不滿地看了看小麻雀說,這是不可抗力,你注意影響,別引起其他科室誤會。
「明明是他們壞事嘛,要不然人也許不會死吶。」小麻雀噘起嘴唇說,「起碼存在管理上的問題吧?他們應該及時檢修備用的!」
鮑志剛低頭不語。在這個問題上他只能緘默。
老主任擺擺手說,這個沒辦法。大型設備的檢修是有規定的,那是廠家的事。再說了,你就是一年修八遍也只能說壞的幾率小些,也不能保證不壞啊。
常家駒說,肖醫生是有責任的,病人血壓不穩怎麼可以外出做輔助檢查呢?路上出問題怎麼辦?再說,醫院完全可以請人會診嘛。
一直沒說話的鮑志剛連忙接住話頭,這不怪他。我下的醫囑,責任我來負。
有人問,鮑主任怎麼不值班?
鮑志剛循聲望去。這人是醫學院的研究生,正在實習。鮑志剛輕輕搖了搖頭。在這樣的會議上問這樣的問題很不謹慎,也很無知。
有人解釋道,一般來說,主刀醫生都是高年資醫生或技術骨幹,他們做完手術後不一定要守在病人身邊,有住院醫師值班呢。鮑主任大概會診去了吧。
鮑志剛看看任政府,心想,他會不會說明一下呢?可是任一言不發,什麼表情也沒有。這時,坐在最後一排的肖醫生舉手要求發言,老主任對他伸了伸手。
「病人是出血死的吧,可是手術沒有捅破血管啊,下台後屠欣欣的腿可以動就是證明。」他撓了撓頭皮又說,「我的意思說,手術和麻醉都沒有問題——也許另有原因吧,可能是病人自身的原因。」
自身的原因?鮑志剛若有所思。眼梢一帶,看見楚池感激地看著肖醫生。
「嘁!什麼可能也許的,這是負責任的話嗎?!」護士長朝天翻了個白眼。
聞明達笑笑說:「當然沒有捅破血管,如果捅破血管的話人早就交代了。做任何一個手術,術後都可能引起血壓不穩。術後腿能動,後來不能動,這也很正常,比如手術引起周圍組織水腫壓迫神經,而水腫的消退本身就需要時間。這些都說明不了什麼。『腰椎先天性結構不穩』如果硬挨的話,絕死不了人,但如果手術,就有癱瘓或者死亡危險。別說手術,麻醉意外死人也很常見。鮑主任之所以下醫囑進行輔助檢查恰恰是負責任的態度。至於外出會診,這是常事。一個科室有值班大夫,有主治大夫,有副主任、主任,這個不在那個在嘛。你們想想,誰願意自己的病人死啊?誰願意惹麻煩啊?」
明達今天怎麼了?不像他一貫做派啊。態度越強硬就越會引起「中立」群眾的反感。口舌之爭實在沒有意義。
常鄙夷地看了看聞明達說,你這話就不對了,什麼叫術後腿能動後來不能動很正常?我說一定不正常!假如是水腫,只會慢慢吸收,怎麼會越來越嚴重呢?這是常識。死人不是願意不願意的事,而是該不該死,我們有沒有盡到責任。
鮑志剛忍不住瞪了常一眼。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頓時臉上火辣辣的。沉住氣,一定要沉住氣!
聞醫生你說得沒錯,意外死人很常見,問題就在意外兩個字!護士長挪了挪肥大的屁股說,這個意外是怎麼產生的呢?
鮑志剛想,看來她還是留了幾分面子給我,沒直接說我玩忽職守。是的,他得罪過她,起源是他的一個病人術後發燒了,護士長在沒求征醫生意見的情況下擅自停止輸血。他當著病人和幾個護士的面大聲說:你知不知道一袋血多少錢?知不知道血庫領出來不能再放回去?知不知道病人不輸血會產生危險?一個、隔壁病房兩個,三個人了,三個人都因為發燒被你停了?浪費不說,你對病人的經濟情況知道嗎?他們中有多少人是借了錢看病的?你不知道術後病人都要發燒?這是肌體應急反映?!——因此,護士長一直耿耿於懷,這樣的場合肯定要跳出來說話。機會難得嘛!
聞明達以登高一呼的姿態大聲說,病人是腹腔積血。這點請大家注意。沒有經過醫療事故鑒定,誰也不能張嘴就說某某有責任!
聞明達的話就像一張大膏藥封住了人們的嘴,整個會場寂然無聲。
老主任的眼睛在人群裡梭巡,手指敲著桌子:假如沒有新的意見——
護士長冷冰冰打斷老主任,對不起,我還有話。
鮑志剛一咧嘴,臉上漾起一絲無聲的笑意,她能說出什麼來?連最基本的病理知識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