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14章 秋涼 (1)
    1.

    鮑志剛一夜沒睡。屠欣欣枯槁的臉似乎粘在了他的眼皮上,他甚至能聽見她的呻吟。是的,她死了,就在昨天夜裡。死於一個叫「先天性腰椎結構不穩」的常規手術,而主治醫生就是他,人稱「一把刀」新華醫院骨科專家鮑志剛。他完全可以想像這個消息在醫院裡引起的震動。最高興的恐怕是常家駒了。誰都知道,醫院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同行之間總會有意無意地進行比較,比學歷比學校比導師,比來比去無非是想證明自己最有資格當學科領頭人。因為這意味著前途、自尊,甚至話語權。對於他的提干常家駒很不服氣,老主任沒說的,領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專家,你鮑志剛算什麼?二軍大本科生。傻大兵一個。我,醫學博士、主任醫師、醫學院副教授,著名醫學世家之後,我這個副主任憑什麼在你後面?鮑志剛知道憑什麼。隨著私立醫院的興建外資醫院的湧入,醫療市場的競爭愈演愈烈,病人作為一種寶貴資源日益成為醫院乃至醫生績效考核的重要指標。你想,一個門庭若市一個門可羅雀,提哪個、哪個排名在前?——然而,常勝將軍鮑志剛終於出事了。常家駒能不高興嗎?他現在的專家門診室的編號是3,不久的將來,可以是2甚至1,或者,乾脆凌空一躍……

    鮑志剛早就聽說醫院裡要增加一個副院長,只是不知道從外面引進還是內部消化。最近傳出消息說,要在骨科中提——這是咱們醫院的重點學科,放個「恰當的」位置也是理所當然。大家都說最有可能的就是他和常家駒。一個提副院長,另一個必定是骨科主任——老主任馬上要退二線了,任命就在這幾天……

    看著妻子恬靜的臉,鮑志剛心裡有點難過。每天上班前一通忙亂後她總要叮嚀他:你小心點,小心點,可終究還是出問題了。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話雖如此,人命關天的「鞋」豈能說濕就濕?醫院裡天天出事,就像馬路上天天吵架,他連站下來看一眼的興趣也沒有。輪到自己頭上才知道那是啥滋味了……要說心裡沒慌是騙不了人的。他取消了一周的手術安排。一來事情的發生很突然還沒想好對策。二來為了避免與家屬發生直接衝突。不明所以的妻說,累了歇歇吧,中年過勞死的不少。這事他不能告訴她,不想她為他擔憂。可是,屠欣欣的丈夫王歡雨是知道住址的,指不定什麼時候打上門來呢!到時候想瞞也是瞞不住的。

    為屠欣欣做手術是魏子強的主意。他是鮑志剛從小玩到大的朋友,用北方話說是發小。他們同年入伍。鮑是軍醫,魏是駕駛員。回地方後,魏家誰生病都是他的事,朋友,朋友的朋友,甚至陌生人。鮑志剛煩他多事,醫院的病人都看不過來呢。可他怎麼說:喂,我這是為你揚名啊!揚名揚名,我要揚什麼名?這倒好,臭名遠播了!

    鮑志剛悄悄從妻子身邊爬起來,走到與臥室相連的陽台上。今夜月色真好,該到中秋了吧?這日子過得糊里糊塗的,他只記住了周幾,記住了手術排班。記住了見到屠欣欣夫婦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鮑志剛正在推敲手術方案,魏子強的聲音穿過小遊園鑽進他的耳朵:「喂,志剛,給你介紹生意!」一眨眼的功夫,1米82的個子就堵在了書房門口。鮑志剛舉起右手在空中扇了扇。魏子強兩腿一併蹦到一邊,兩個人凸現在鮑志剛眼前。女的50多歲,臉色很差,瘦骨嶙峋,佝僂著腰。男的是個黑胖子,60歲左右,穿一件半舊的藍色休閒衫,黑筒褲,頭髮花白了,比那女的高了半個頭,手裡提著個網兜。

    王歡雨諂媚地笑著,把東西往地上一放,「還沒到日子呢,您先嘗嘗。」

    「不用不用」。鮑志剛話是對客人說的,卻朝魏子強瞪了一眼。他最怕的就是人情刀了,越是「自家人」越愛提五花八門的要求,又解釋不通,費神費力。不接吧,這小子話難聽,是不是因為熟人不好意思收紅包啊?

    黃橋鎮的,開車撞來的朋友。魏子強對他擠了擠眼,鮑志剛沒理他。這小子胡說八道慣了。

    屠欣欣是第一台。鮑志剛查完房上六樓手術室大約是9:30。病人已經進入麻醉狀態,麻醉師依然是楚池。切開到縫合,四個小時的手術井然有序。手術結束大概是下午1點多鐘,鮑志剛和主治醫生聞明達說了會話後就回辦公室了。進門就看見桌上有一盒飯,湯也沖好了,熱氣騰騰的,旁邊是兩粒治胃病的「達喜」。不用猜,一定是楚池。這丫頭很會疼人。每次手術誤了就餐時間,她總有辦法幫他打好飯,搞不懂這丫頭怎麼變的戲法。他的辦公室從來不鎖——鎖什麼,不就一張桌子麼?吃完飯到病房應該是1點30分吧,楚池也在,手術後隨訪是她的職責。

    他記得自己看了下動態心電監護器,又掀開屠欣欣腳上的被子吩咐她動動腳趾——這是為了對病人的運動、感覺、反射作出判斷,排除因麻醉引起的神經併發症。屠欣欣很配合。鮑志剛滿意地點點頭。住院醫師肖醫生說,病人血壓不太穩。楚池正在往麻醉記錄本上寫什麼,忙解釋道,那是放了鎮痛泵的緣故,過幾個小時就正常。鮑志剛知道,手術後24小時內的疼痛最難熬,止疼針的藥效最多維持4小時,鎮痛泵是一種緩釋的鎮痛劑,很受病家歡迎。合作醫院有個手術正等著他,他得走了。鮑志剛吩咐肖醫生注意觀察病情,給屠欣欣補液補血調整血壓,有什麼問題打手機——

    還沒到目的地,手機響了。是肖醫生。他說屠欣欣情況不太好,血壓上竄下跳,更糟糕的是下肢出現功能障礙,腿不能動了。鮑志剛看了看時間——現在是兩點鐘,這邊的病人已經麻醉,回不去了……回去意義也不大——得先查明原因啊。於是他說,你讓屠欣欣做下B超、核磁共振,注意一下有沒有腰背痛。

    手術還沒做完,肖醫生電話又來了,說醫院裡核磁共振壞了,市區幾家醫院都壞了,他們已經把病人送到了郊區人民醫院——幾乎全市待查病人都往那兒去了,他們只好排隊,還不知等到什麼時候呢。鮑志剛聽了有點著急,但是他沒有辦法,他必須完成這個手術。於是他吩咐聞明達過去。聞是手術組副組長,他外出學習開會的時候都是他主持手術的。此人做事穩重縝密,有他在那兒應該沒問題。

    鮑志剛趕到時天已經黑了。屠欣欣已經做完檢查。結果出人意料——什麼問題也沒有。可是她的血壓一直在降,降到了危險點——必須進入搶救程序了。鮑志剛建議進去,所謂進去就是開腹。當班的外科醫生不同意,說已經施行腹內穿刺,一切正常,沒有手術指症。鮑志剛無法堅持。他是外院醫生,在這裡他是客人,他只能聽從他們的主張。說話間,屠欣欣的血壓一下子沒了,肚子鼓了起來——她死了。

    屠欣欣死於大量內出血,而他們沒有找到出血部位。事情就是這樣。

    痛苦像寒潮又一次向鮑志剛襲來,夾著香煙的手瑟瑟發抖。他扔掉煙蒂,躡手躡腳走到書房,窩在電腦前的轉椅裡,雙手抱住腦袋伏在了膝蓋上。

    他掌控不了事態的發展。即使在本院,開腹是外科醫生的事。專家又如何?誰來聽他的?!天啊,一個人居然能決定另一個人的生死!如果那個外科大夫說開進去!別管什麼指症不指症,制度不制度,說不定屠欣欣就活了!但是,誰敢呢?誰能保證不出問題呢?電腦也會出問題啊!治療的每一步都有可能在一個點上出問題。這不是生產線,報廢的只是產品,報廢的是人的生命啊。人命關天,我們怎麼承受得起?!鮑志剛覺得全身僵硬,似有繩索緊緊捆綁著他,而明亮的街燈像一個拷問者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

    如果醫療鑒定結果認定醫生承擔責任,那麼肯定要影響他的晉級,甚至吊銷行醫執照……退一步說,即使他不負有責任,賠償也是免不了的——人死了,如果沒有可信的解釋只能一賠了之。此類開支財務上似有立項,叫做無過錯賠償。這是一種比例賠償。也就是說,無論他有沒有責任必須掏「份子錢」。鮑志剛去過好幾個國家,知道國外也有這種賠償,只是這個錢完全由醫院承擔,跟醫生沒關係。唉——,咱們國家的社會保障太弱啊……當然,賠償是後一步的事了,首先是界定責任,我該不該負責,負多少責。到目前為止,他沒有聽到來自院方的任何消息。

    報紙上有很多極端事例,從當眾扒醫生衣服到全體醫護人員戴鋼盔上班。醫生的處境不妙啊。他現在擔心的就是這個。鬧,肯定鬧,至於怎麼個鬧法要看死者家屬的素質和性格了。王歡雨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一無所知。

    寬敞的書房變得侷促起來,空氣像壓路機一樣從四面八方向他碾過來……不能慌!眼下最要緊的是穩住家屬,而且要快!鮑志剛衝到大街上,撥通了魏子強的手機。

    滾過來!鮑志剛明知道遷怒於朋友是不對的,但還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哥們,半夜三更那麼大聲做什麼?好不容易勾搭上個漂亮妹妹讓你給嚇跑了。以為我欠你錢呢。魏子強在電話裡嬉皮笑臉。我問你,知不知道屠欣欣死了?話剛出口,鮑志剛忽然覺得自己毫無道理——憑什麼他知道?又沒告訴過他。哪個「圖西西」?鮑志剛氣得手腳冰涼。哦,知道了,沒事。什麼沒事?人命關天啊!我說沒事就沒事,老哥我還不知道你的手段?我會坐牢的!鮑志剛實在忍不住,大聲吼叫起來。我這就找王歡雨去。——砰!電話裡傳來摔杯子的聲音。喂喂,你幹嗎?!擺平他啊。魏子強淡淡地說。糊塗!你以為打群架啊?明天晚上我跟你去。就這麼定了!鮑志剛說完就收了線。他太瞭解這個人了,他會為他拚命的。他叫上魏子強是有原因的——屠欣欣被車子撞了,王歡雨在雨中攔了整整兩個小時的車沒人搭理,要不是魏子強停車救人他老婆早死了。所以,魏子強說撞車撞來的朋友沒有錯。看在昔日救命恩人的份上,他的人身安全應該沒有問題……但是,王歡雨能善罷甘休嗎?

    鮑志剛在凌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來回遊走。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王歡雨六神無主,但有一點他是拿定了主意的:在事情沒解決前,遺體就放在醫院停屍房!這是個砝碼——你不解決也不行——至於怎麼解決他一點主意也沒有。幾個熟悉的朋友七嘴八舌,中心意思是,道歉頂屁用,叫他們賠!那個姓鮑的是魏子強的好朋友啊,礙著他的面子總不好意思。他為難地說。他們嘲笑他:老婆都死了還管面子呢!真是傻叉!王歡雨想想也對。再說了,要不是他竭力推薦鮑志剛,我老婆還活著呢!——不過,話說回來,要不是他,他也就早成了鰥夫。這個魏子強究竟是菩薩還是瘟神?!阿彌陀佛,這事他最好別管。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現在,他聽到了魏子強的腳步聲……

    「你打算怎麼辦?」魏子強輕輕按住王歡雨的肩頭低聲說。

    「我要老婆!」王歡雨抬起頭來,兩眼發紅,看起來像老虎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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