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13章 表情 (2)
    結婚5年,就這麼鍋碗瓢盆地過來了。她的眼角有了細紋,而他的臉依舊青春逼人。她想,一定是不苟言笑的緣故。他吝嗇說話,甚至吝嗇笑容。她能怪他嗎?不能,用中國人的標準來衡量,他實在是個好丈夫。節儉、忠誠。他表裡如一,你可以說他冷漠,但你不能說他虛偽。也許他從來沒有孤獨的感覺。就像聾子永遠不知道聲音是怎麼回事。也許,在他看來她是吃飽了撐的,起碼太空虛,起碼有時間,如果像他這樣忙得焦頭爛額就不會胡思亂想了。當然他不會這麼說,他是個涵養相當好的人。他是好人他愛她,但是她不快樂。

    心頭的涼不足以向外人道,表面上,她還是如常的溫潤和淺笑。她忙著教學忙著帶孩子做家務,忙亂可以淡化很多心思。然而安靜下來她就恐慌不安。後來,她在外面授課時認識了一位「精英」。兩人關係迅速升溫。

    一年後,蘇林要求離婚。他帶走了兒子。與此同時,「精英」斷絕了和她的聯繫,因為他與前妻復婚了。她在好友的勸說下決定離開北京。很快,她接到了A市和平大學的商調函。

    新同事知道她是單身後,爭著給她介紹對象,她都一一回絕。她不再希冀也不相信自己能獲得愛情。然而,何鳴山走進了她的生活。是什麼東西吸引了她呢?那個讚賞的微笑?還是厚厚的、適合接吻的嘴唇?不管是什麼,絕不是愛情,它只能是一種慾望,彌補缺憾的慾望。繞了一圈,和她「發生關係」的也還是個表情呆滯的人。這就是宿命?

    她扶著欄杆小心翼翼往陽台西側挪,小時候跟父親學溜冰就是這個樣子的。想起父親,她的嘴角浮出一絲苦笑。他工作辛苦、持勤養家,臉上卻帶著「暴力表情」,她很容易感應到他週遭的「磁場」不對勁。她害怕他。

    李冰華的雙腿像和面時加多了水,沒了筋道。於是,她就把手臂擱在欄杆上,整個人磕了上去。

    那排聯體別墅就在小區中心花園的對面。假山、瀑布、花木、河流、小橋……花園裡所有的景物彷彿被誰移走了,望過去白茫茫一片,那些別墅詭秘如幽靈之堡,撲朔迷離。學校的兩套班子都住在裡面。本來,她是有希望進「班子」的,一個偶然事件改變了她的命運,就像突然飄來一朵雲,遮住了太陽——老校長死了。

    具體是哪天她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應該是中午吧。老校長打電話給她,約她下班後在學校後面的小竹林裡見面,說有事要談。她馬上反應過來。聽說學校裡有個副校長要外調。也許,和這個消息有關。他在考慮合適的人選接班。徵詢教師意見?似乎說不通。即便是,別的什麼地方不可以嗎?比如他或她的辦公室,或者小會議室等等……只有一個解釋,這個接班人就是她。因此,老校長認為這個地方最合適談這個事,一是公共地帶,二是相對隱秘。現在的社會風氣不好,提女幹部,尤其是年輕漂亮的女人多有不便,他怕委屈了她。再則,很多專業人士不願意擔任行政領導,他要知道她的想法。不管什麼原因,她肯定要去。

    老校長先一步到了。奇怪的是,他目光閃爍,表情怪異,欲言又止。把她約到這裡已經不可思議,又一句話不說,什麼意思?不知是什麼東西駭到了他,老校長突然瘋了似的狂奔而去,她只來得及叫一聲:「校長……」,他便沒了蹤影。

    她站在那兒一頭霧水。也許他有別的念頭?李冰華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那樣不但褻瀆了他也褻瀆了自己。假如,假如,真是這樣的話,有兩個結果:要麼再次「破格」,要麼前途「粉碎性骨折」……

    還沒想好怎麼辦,老校長就去世了。據說是心臟病復發。

    她嚇死了,不知道老校長有沒有把見她的事告訴別人,也不知道有沒有看見他倆在一起……要是查起來怎麼好?

    所幸事情很快過去,學校裡風平浪靜,就像一陣風刮過,小草依然是小草一樣。但是他最後的表情總讓她不能釋懷。也許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在做什麼。曾經聽人說,有一個患夢遊症的醫學院學生,在有一天深夜夢遊至解剖室,守門人聽見聲音,啪地打開燈,這人發現自己正在啃死人骨頭,大叫一聲,倒地身亡。她想,一定是驟然增大的心理壓力引發了老校長的心臟病,是他一向恪守的「道德」規範,殺他於無形。

    她冷得發顫,但心裡發燙。她調整了一下站姿,背靠欄杆,腦袋朝後仰過去。天空就像一床無邊的棉絮,雪花似乎是棉絮上抖落下來的碎屑。碎屑撲到她臉上,鑽進衣領,濕漉漉滑進她的乳溝。異樣的感覺。

    她的感覺很靈敏,哪怕只是剛才冰涼的一滴。她想起了久違的性生活,想起給兒子餵奶的情景,他嘬她乳頭的感覺真是奇妙。也許,正是過於靈敏的感覺才把她拖入困境。她喜歡繾綣,她喜歡擁抱。要是蘇林能拿出做實驗時的認真來,她就不會春光外洩了。她是個發育很好的女人。何鳴山如是說。但是她和他徹底玩完了,儘管有雨無事的傍晚還想著他。情事就像飽脹感的後知後覺。等到你察覺時,已經吃多了。

    她喜歡雪,也喜歡冰,涼涼的,晶瑩剔透,沒有冰就沒有馬爾克斯,就沒有《百年孤獨》,就沒有「魔幻現實主義」。這是她的病友,作家王菁華告訴她的。

    可憐的王菁華。她自殺的前一天她們還一起喝茶。她說她不開心。李冰華當然知道她不開心,她們都是因為抑鬱症入院的。李冰華因為教學任務緊張,在醫院只呆了一周。王菁華的情況要糟得多。她拒絕和醫生對話,拒絕見她的丈夫。但是她和李冰華無話不談,也許她認為她們是一樣的人。她說因為家庭暴力才抑鬱了。李冰華說,他打你?不是。是他的表情。表情?是的,知道表情暴力嗎?李冰華說,屬於精神暴力吧?王菁華說是的,我早晚會被他的表情殺死的。

    果然,她死了。像三毛一樣用絲襪自縊死在馬桶上。那雙絲襪還是她送給她的。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就是不願再看到他的臉」。

    王菁華的父親是詩人,母親是畫家。她的夢想是當一名作家。她總說,只有文字才能證明她來過。她的丈夫是個商人,這是她的父母給她定下的婚事。她對李冰華說,我做夢也想不到,我們這樣的人家怎麼會讓女兒嫁作商人婦呢?他的事業蓬蓬勃勃——這可以從他們家的房子可以看出。從50平米的小屋子到400平米的別墅,那是多麼大的變化!

    王菁華辭職寫小說了。開始的時候十分艱難,她甚至不知道怎麼下筆。龐雜的念頭在腦子裡發酵卻找不到出口。她尋來寫作理論,這個流派那個主義的搞得她頭暈腦脹。後來她乾脆丟開條條框框按照自己的想法寫。大約過了一年,她的作品發表了。此後的三年裡她發表了上百萬字,成為A城小有名氣的作家。但是,一個作家如果沒有作品頻頻問世,很快會被遺忘,然而創作本身的規律是要求慢而精。她因此陷於劇烈的矛盾之中,精神焦慮,茶飯不思,到後來幾乎寫不出像樣的東西了。與她相反,老公的生意越做越大在家裡的時間也越來越少,諾大的房子裡常常只有她一個人。他不說什麼,她也不問什麼。卻任表情洩漏自己的心事,使對方感到山雨欲來風滿樓……

    王菁華只活了35歲。人生就像一首詩,有時候非常短。

    她參加了她的葬禮。她智慧聰敏的大腦,她的小說,她的愛恨,她的成就和失敗,都被爐膛裡的熊熊大火席捲而去。人們說了些毫無生氣的話,就像他們毫無生氣的臉。

    王菁華死了。她少了一個同伴,少了一個陪她吃藥的人。

    雪越積越厚。她感到砭骨的寒冷。等到天亮,肯定會有很多人驚呼:「下雪了!」孩子們自然是喜悅的,他們可以打雪仗堆雪人,而大人們則會抱怨路不好走,菜價又上揚了。她很羨慕孩子們,他們的世界多簡單啊。她喜歡看孩子的臉,哪怕哭也是好看的,他們的表情因為真而美。雪花也是有表情的,它們表現孤獨。孤獨總是無聲無息的。她是孤獨的,他們,所有的人都是孤獨的。孤獨是人的宿命。

    這是入冬以來第一場雪,按照西方的習俗,正是許願的好時候。許願?許什麼願呢?她還有什麼心願嗎?心願能敵過宿命嗎?這個世界是不快樂的,到處是躲閃的眼神,僵硬的表情,連笑的時候都不快樂——人生的真實是哀愁,是生離,是死亡。無論怎麼樣,一切終成虛妄,就像現在,「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她的世界正在瓦解。天柱欲折,四維將裂。沒有怨憤、沒有哀傷,只有透心的空虛和疲倦。雪停了,天也快亮了。

    李冰華輕輕歎了口氣,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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