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雪花像頑皮的小精靈悄悄潛入凌晨3點的A市。她打賭,沒人知道這場雪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就連對面的何鳴山也不知道。她站在那兒望了好一會兒了,那個窗洞的燈光大約是兩點鐘左右熄滅的。他習慣開夜車。一級教授職稱就是這麼來的,比起托關係走後門要來得純潔而神聖。他在四樓,比她低了一層,因而他倆照面的時候他的臉龐是仰著的,像向日葵。他仰起時的臉龐比俯著時好看。前者肌膚緊繃顯年輕,後者腮幫子掛著,彷彿被一隻手捏著似的。男人過了五十就發福了,尤其是不注意鍛煉的男人。這是自然規律,自然規律才不會管你一級教授還是國家主席呢。何鳴山不大笑,即使在教學樓的電梯裡不期而遇也只是嚴肅地點點頭,好像她是他的學生似的。他笑過嗎?應該是的。那是去年她破格提為教授時——以她38歲的年紀的確是破格了。她記得他坐在最後一排。在她站起來答謝大家時捎帶著看見他的。她習慣看著後面的牆壁說話,在她留校當老師的那天,有個好心人告訴她說,這樣就不緊張了。已經是碩士生導師的她早就不緊張了,但習慣終究是習慣,改不掉的。然而就是這個改不掉的習慣看見了何鳴山的笑,成就了一段孽緣。
李冰華忽然覺得一陣難受,彷彿五臟翻轉了似的,轉身的時候趔趄了一下,幾乎摔倒,慌忙拉住欄杆。她想,一定是站得太久了。
這個教師新村共有50多幢樓房。她是C幢5樓,上面還有一層,她不擔心漏雨。但是,她的睡眠深受樓上那位拖鞋聲的干擾。單調刺耳的趿拉聲一直持續到深夜一、二點鐘。夜夜如此。彷彿他是機器人,只要有一點點能量,他的腳步永不停歇。他就不能坐下來嗎?不能換一雙軟底拖鞋嗎?估計,那傢伙有強迫症。她也曾打電話上去,但是想好的詞一句未說,只說,今天你過得好嗎?真是莫名其妙!他過得好不好關我什麼事?何況他過好了精神更足,腳步更有力。她也知道,男人不可能像女人那樣輕飄飄走路,他們至多在圖書館放輕腳步罷了,誰在自己家裡躡手躡腳呢?
她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只知道他是和王教授換房的,也許是單身,因為她從來沒有看到他的家眷。在樓梯上碰到他時,他表情冷漠,好像不認識她似的,可她只能笑著,這讓她覺得特別不好過。因為她不快樂——不快樂為什麼要笑呢?
安眠藥應該在睡前半小時服下的,可誰知道他的腳步什麼時候停止呢?因此,每天她總要等他安靜下來才籌謀睡覺的事,但真的安靜下來了,她卻毫無睡意,似乎一直在緊張著什麼,抵抗著什麼,像有把槍抵著她腦門似的。
她也想過,或者可以像那些上夜班的工人一樣,白天睡覺夜裡工作……可是不行啊,她帶著研究生,還兼好多職呢。
一俟聲響消失,她就吃藥。這幾乎成了條件反射。凌晨一點半的時候,她將兩個小瓶子蓋子擰開,分別倒出兩顆小藥片,它們是抗焦慮的「水合氯醛」和抗憂鬱的「勞拉西泮」。她一直被這兩種藥扯來扯去。好像她真得了精神病似的。沒錯,她是住過精神病院。一周。正是這個「污點」讓她陷入尷尬的境地。似乎學校裡的每一個人都知道她有精神問題。可怖的是,連她也相信那似乎是真的了。他們依舊對她笑,但她能看出笑容背後發生了質的變化。從前是尊敬、喜愛、艷羨甚至是醋意,現在是憐憫、好奇、敷衍、曖昧、猜測。即便一直對她不錯的系主任也只是禮貌笑笑,並不走近,好像她是傳染病人似的。甚至,她在的時候,人們不再親暱地開玩笑說對方「有毛病」。她和他們之間彷彿隔了層保鮮膜,而這層保鮮膜就是他們裝腔作勢的表情。
說來荒唐,領導將她送進精神病院的原因竟然是她的一兩句夢囈。
去年春天來得有點消沉。超負荷的工作嚴重透支了她的體力和精力,與此同時,她和何鳴山的關係也急轉直下。3.8節那天,學校裡組織女同胞春遊。一路上,她的頭靠在大巴的玻璃窗上,望著外面。天空下著細雨,憂傷循著濕土的味道進入她的深腹,內心的急管繁弦被一句夢話洩露了。人們聽見她說,我不活了,還是死了好。自殺?你們誰沒想過自殺呢?
她根本就沒有病。她只是害怕聲音、強光和睡眠罷了。聲音讓頭痛,強光讓她暈眩,睡眠讓她恐懼。她不得不承認,她的意志退卻了。
精神病院是個誤會,甚至是誣陷和謀殺,這裡頭或許是有陰謀的,有人在妒忌她的成就。
她覺得胸口憋悶得緊,快透不過氣來了,然後她就去開窗了。
她就是在開窗時發現下雪的,開始只是零星幾朵。聽何鳴山說,這裡好多年沒下雪了。這兒的雪下得有北京大嗎?她真有點想北京想兒子了。溫熱的淚水緩緩淌過她的面頰,漸漸冰涼。她是離婚後來這裡的,有五年了吧。五年來她一次也沒回過北京。故鄉就是這樣,呆著的時候不覺得,等你離開了就徹心徹肺地想。
她有房有車有錢有地位,在外人看來絕對是個女強人、一個成功人士。五年來,她由講師而副教授、教授,先後在國內外發表學術論文百餘篇,出版專著十多本,還得過部一級的獎項。真有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拚命工作只是為了不讓自己閒下來,不讓自己有時間憂鬱——但是憂鬱也還是找上了她,好比你在人行道上明明走得好好的,偏有一輛車撞了過來。
她的手無力地鬆開,小藥片掉了下去,它們一下子就不見了,彷彿是鑽到了地下。這些藥不過是安慰劑,一點效果也沒有。在很多很多個夜晚,她只是機械地躺在那兒,迎合亙古不變的人類習俗。她的記憶力嚴重下降,明明做過的課題卻一點兒也想不起來,甚至想不起來最後一次揚聲大笑是在什麼時候。
人們都在沉睡。這雪是為她一個人下的。她喜歡獨享這份素淨。今天是2007年1月17號。她確切地記得黃歷上折了一個角。黃歷是何鳴山買的,折角也是他的意思。他說,你老忘事,折上角就不會忘了,記得早點起床。我們出去。他不知道,她根本沒睡,更不知道她在陽台上「看」了他兩個小時。
他要幫她過生日。過什麼生日呢?年紀越大時光越是急促。對於一個奔40的女人來說,已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了。是的,她是美人。她的學生,同事,前夫還有何鳴山,認識的不認識的都這麼說。何鳴山叫她冰美人。暗喻她冷。可他熱過頭了,他向她求婚。可是她敢嗎?婚姻給她的傷害實在太深了,就像瑪利安納海溝。用什麼填?
她和蘇林結婚時,雙方的事業已是「初露端倪」。她評上了講師,他則從一所普通中學調到了研究所。他們的婚期一推再推,原因在他那邊,研究所內競爭很激烈,他不願意在個人問題上耗時太多。直到她懷上孩子。那時她已經30歲了。他們的婚姻一度被視為「愛情與事業的完美組合」。
婚後的瑣碎不是他們分手的原因。她當然知道妻子和母親意味著什麼。但不管是什麼社會身份,她首先是個女人,而且是非常重視精神生活的女人。她在外面再強,也還是希望有人憐愛、疼惜的。結了婚的他彷彿像活蹦亂跳的鮮魚進了冷凍室。冰冷的表情,緊閉的嘴巴。彷彿他面對的是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當初可不是這樣,他叫著她的乳名時,聲音溫柔極了,有一種直抵內心的暖洋洋。
她試圖改變他的「硬漢」形象,向他撒嬌,希望他在結婚紀念日、生日時,送自己小禮物或一束花,可他一律反對,連說的話也和所有乏味的男人一樣:「花那個冤枉錢,還不如買幾本書,幾把菜」。他們一周也說不了幾句話。有次她實在憋不住,故意找茬想和他吵架,他根本不理會這種小把戲,不慍不火地說:你怎麼了?她頓時氣餒。
他是水,她是火,澆上來第一瓢水她還「滋啦」一聲,一瓢復一瓢,終歸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