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席了。靈魂們守著世俗的規矩——即使是靈魂也是要守規矩的,誰要是說,我是靈魂,我沒有形,我自由得像空氣,高興上哪兒就上哪兒,那麼就會開出靈魂的典籍,不准參加像今天這樣的聚會。
我是這群靈魂中最卑微的,我理應最後一個離開。
我說的靈魂不過是些詩人罷了。外視是眼覺,內視是心覺。只有詩人是汲取心血活命的,只有詩人才配得上「靈魂」兩個字。靈魂相當於痛苦。很多人是沒有靈魂的,沒有靈魂就沒有痛苦。大靈魂有大痛苦,小靈魂有小痛苦。我這會兒就有小痛苦。
我有兩個小痛苦,一個是:我不得不做靈魂,又不得不做守規矩的靈魂。
說了那麼多的靈魂,其實都是C先生灌輸給我的東西。那東西稱作思想。詩人的思想。我不是一個純粹的詩人,我的思想是有雜質的,有沙石水泥石灰岩。我不能像C先生那樣有高薪,有賢惠的老婆,我也不能像他那樣出身書香門第,甚至我不能在家靜靜地讀一本書。我是草根,之所以躋身今天這個私人聚會是因為我作東。也就是說,他們是看在喝酒的份上才賞臉的。鑒於這一點,我總是偷偷在想一些問題:詩人到底有沒有靈魂?詩人的靈魂在詩裡還是在酒裡?為什麼人們總是懷疑詩人有精神病?精神不就是靈魂嗎?靈魂出毛病的人就是詩人了?寫字的人都容易出毛病,作家裡100個裡有40個出毛病的話,那麼詩人起碼有70。照這樣算,我應該是這30里的,要病就病那些有才華有名氣的大詩人——比如C。這樣一想我覺得好多了。我心平氣和地等他們離席,又心平氣和地走在最後。
我盯著為首的靈魂,C先生的背影。他站住了,讓身後的人先過去,然後拍拍我的肩膀說:你的詩真好。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他是從來不誇我的詩好的,他介紹我的時候總說,啊呀,小黃這傢伙不錯,哈哈,人不錯,人不錯!——只是人不錯?!我是詩人,你不提我的詩就是否定我的詩,否定我的詩就否定我這個人、否定我的靈魂,詩人沒了詩就等於丟了魂——難道我是個沒有靈魂的人?不管我的詩好不好,我活在詩歌裡。我今年38歲,我的詩齡25歲——荒誕又荒誕的年齡。
25歲的時候,我娶了我現在的妻子。就像大多數人一樣,事後都說自己是糊里糊塗結婚的。
她是鄉下人,是我們單位的清潔工。她有個毛病,掃地時東張西望,常常掃到人家腳背上去。她就掃過我幾回。有一次我忍不住了,我說:你這人怎麼回事,怎麼不看著點?這麼大的一個人走過來你看不見?她就火了。你見過一個清潔工對詩人發火嗎?我是個要面子的人,自然不能跟她鬧,可她竟然耗上我了。但是,我不是因為我和她吵架才娶她的。
剛才說了,我的痛苦有兩個,另一個就是我的手機沒有了。它不是被偷了搶了,也不是丟了借了。是被沒收的,被老婆沒收。有些人好像被老婆管著是很幸福的事,喜滋滋地說,是我們家那口子怎麼怎麼呀。可是我難受,比酒醉了都難受。沒有了手機我怎麼呼朋喚友?沒有了手機我怎麼跟梅聯繫?她是我靈魂的靈魂,沒有她就沒有詩,沒有詩我就沒有魂,沒有魂我還是活著的嗎?魂死了我不就是走著的屍體走著的肉嗎?
他們呢?他們都走了?我今晚幹嘛來著?我覺得我在搖晃,就像我在良知與感覺間搖擺一樣。
地上是白的,我的頭髮是白的。白的頭髮上有水珠,水珠掛到了我臉上。我的臉上發著燒。雪花真美。她們也是靈魂,仙女的靈魂。梅是仙女,梅的皮膚真白。她總是看不明白我的詩,這叫我苦惱,她的靈魂是白的,就像一張白紙,白紙上什麼也沒有,所以她看不到我黑的詩。我是一個黑靈魂她是一個白靈魂,她在白天我在黑夜,所以我們總是錯過……
現在是黑夜。黑夜是我的詩心。——你也許不瞭解詩是怎麼樣從詩人寫出來的吧?你也許永遠不懂得一個詩人寫不出詩意味著什麼……是死了,靈魂死了,靈魂死是因為感覺死。什麼是感覺死呢?不是痛覺、嗅覺、味覺……是你不能流淚了,你看見星星流不出淚。我在黑的夜裡敞開心扉,我用最痛切的身心體驗,與那些星星月亮流雲還有今晚這雪,比較、印證、置換。我的詩就是夜,靜謐的夜最適合我這樣孤獨的靈魂歌唱跳舞,靈魂的歌舞只有自己看得懂聽得明白。我寫著別人不明白的詩。不明白的詩是我的歌舞。
C先生今天喝多了,他的表揚不足為憑。不過是他的靈魂出了偏差而已。他是那出了偏差的七十分之一。
我嘎嘎笑起來。我大概很久沒這麼痛快地笑過了吧?我對梅笑過嗎?有的人天生就不大會笑。好像有人,哦,對了是老婆。老婆說,你真顯年輕,快40了一點也看不出。知道嗎?你從來不笑,所以連皺紋也沒有。她說:「你是很會裝的,又會寫詩又很嚴肅,顯得多有文化多有氣質多深沉多有思想啊。你說你到底有什麼用?別人都有房有車了,咱們還住在這破房子裡。你以為我是王寶釧,要等你十八年?詩?你倒是拿詩來換米啊?媽的,你這個騙子!嫁給你倒霉!」對於她的無理取鬧我的策略是不於理睬——對於一個沒有靈魂的人我真的是無能為力。她沒收我的手機和騙子沒關係。也和梅沒關係。她是想戧殺我的靈魂我的詩。她想把我開除出靈魂的隊伍。她沒有靈魂只有錢,我沒有錢只有靈魂。
這隻手機是她給我買的,這是條狗鏈子。一頭套在我脖子上一頭拽在她不怎麼白嫩的手裡。她有狗鏈子也有狗鼻子,她能聞到錢的味道——無論我藏在哪兒。那幾個錢是我藉以躋身靈魂隊伍的通行證啊……你以為C先生他自己掏腰包?名人是不掏腰包的。你說,你就不能和那些人來往啊?就算來往就不能不喝酒啊?就算喝酒你不能不喝醉啊?啊啊啊……我的頭都大了。這個女人,她不知道詩人沒有靈魂還叫詩人嗎?但凡一個詩人,是決計不會讓他的詩夢輕易停止飛翔的。
我的影子很活潑,它一會兒跑在我前面,一會兒跟在我後面,就像奶奶家養的草狗。家?家是什麼意思?我的家在哪兒?我沒家。我沒家我這是去哪兒?我念了念我的名字。我知道我叫黃雲。我沒糊塗,一朵雲的雲,雲是白的,白的梅,她就叫白梅。我的女人。她融解在靜沉沉的雪夜裡了。雪是白的,白梅藏進了雪裡。
雪很深,我很累。我是穿了皮鞋吧?我真是糊塗了,不穿皮鞋穿什麼呢?布鞋,是的,我記得我是有一雙布鞋的,我老婆買的。但是我不想穿,現在誰還穿布鞋啊,虧她想得出!
我害怕這樣的聚會又盼著這樣的聚會,害怕它無形的壓迫,沉溺於它的誘惑,這是詩的誘惑,人的壓迫。這樣的聚會有種很奇怪很鬱悶的程序:每個人都要有開場白,開場白一定是你的新作,它代表了詩人的水平,詩人的水平代表著地位——寫得差的必須向寫得好的敬酒。這是拜謁帝王。我要做帝王,梅。
梅,梅,梅,我告訴你,今天C先生表揚我了,因為我的開場詩寫得好。我念給你聽。我沒喝醉,我承認我有點迷糊,只是有點迷糊罷了。我不會念錯的。你總說不懂我的詩,那是因為你沒認真聽。你還不承認,你說因為長途電話你聽不真。我沒有了手機,我不能給你打電話了,我在心裡念,你會聽見的。我相信你會聽見的。你一向聰慧。我念了,你聽好(直到明天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念了沒有):
《sky》
你的一大堆話
終於讓我舉起
酒杯,空的像我的開場白
我下意識地嚥下下意識
不安的晃動幾下
原來是一隻蝴蝶,早已按捺不住
……
聽見了嗎?今天我念這首詩的時候大家都呆了!他們眼睛裡有很多東西——有驚訝有羨慕有妒忌。詩人是能看懂眼睛的。C先生真的表揚我了!是我們的愛情給了我靈感。記得嗎?說我愛你。你給我回了一封信。我記得的。你的每個字我都記得的。你說:「雲,剛剛走在路上,覺得自己還不如一條狗。你能替我打理這一粥一飯嗎?所謂精神伴侶在生活中又能起多大作用呢?」
親愛的,我把我的靈魂都給了你,你還要什麼呢?你寧願要這軀殼?你是白天,你是世俗的。你呀。
天邊的白色是什麼?啟明星?雪?天亮了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