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6章 指尖上的溫度 (2)
    想起那段時光,月華眼裡總是含了淚水的。那時,她擁有他,擁有穩定、體面的工作,擁有一個看似和睦的家。現在什麼也沒有了……

    有時候她就想,要是,她從來沒遇到他會怎麼樣?她願意不遇見他嗎?

    肯定,否定;再否定,再肯定……月華沒有答案。

    月華換了件月白色的連衣裙,慢吞吞地下樓。住在底樓的張阿姨正和人聊得高興,一眼瞥見月華,攸地收住了笑容,別轉了頭。月華彎下腰,捋了捋裙子的下擺,若無其事地掠過她們的身邊——

    她能覺察到身後輕蔑的目光。她知道她們討厭她,這幢樓裡的鄰居們都討厭她。她總是半夜兩三點鐘回來,一定是吵到了他們,也一定認為她不是個好女人。

    月華無聲地笑了笑。

    大街上車流如織。月華慢吞吞在行人道上走著,後面的人魚一般從她身邊游過。

    一個傳達室裡,看門老頭面朝馬路在吃晚飯。一瓶啤酒,幾樣小菜。有滋有味。那些菜一定是老伴細心炒了,盛在飯盒裡叫他帶來的吧?月華心中一蕩,淚水浮上了眼睛。她其實要的真是不多,她只是想給自己喜歡的人燒這樣的小菜而已。而已!

    「偷懶的貓」說,這叫洗手做羹湯。他說他也想有個願意為她洗手做羹湯的女人。於是他問月華幾歲了。月華知道他的意思。他們不可能,別說是在網上,在現實中他們也是有差距的——他在夢中而她先一步醒了。於是月華說,二八。反正都是扯淡。扯就扯吧。他說,是二十八歲還是十六歲啊?她說二十八。月華想,不能說十六,裝不了這麼嫩的。他說他冒昧了,男人是不應該問女士年齡的,不過,他是真心。他說,既然你一個人我也一個人,那麼……

    月華不願意聽這個,立馬收了線。

    她和咪咪是在一個文學論壇上認識的。她只是跟帖,隻言片語。而他則是長篇大論,幾乎篇篇都是精華。月華覺得版主偏心,有天試探性地跟了個帖子,說他抄襲,結果他解釋,指責她侮辱他,要她道歉。月華反詰他不虛心、惱羞成怒。他們在帖子裡吵完,又加QQ吵。吵來吵去,最後成了朋友。

    他問,你為什麼叫琉璃。你知道琉璃的故事嗎?

    月華當然知道。琉璃公主,這是肖遙給她起的號。他說古代文人都有字號的。月華說,琉璃心高貴堅韌,只有遇見到心愛的人它才會粉碎。

    那麼你遇見心愛的人了麼?咪咪問。

    月華手停了。她在痛她在猶豫。

    對方不容她喘息,一個問號飛過來。

    沒有!月華定了定神,堅決地回道。她不想被一個外人知道她和他的故事。她不允許別人說長論短——包括她的父母。這也是她離開他們的原因之一。

    那麼,你遇見我有沒有粉碎的意思呢?

    嘿嘿!月華笑了兩聲。聲音是怪怪的,蒼老的。她被自己的笑聲嚇了一跳。

    她不再是琉璃而是瓦礫,一堆人人鄙棄踐踏的瓦礫。月華的淚水溢出了眼眶,滴滴答答砸在鍵盤上。屏幕上的字變得模糊了,就像在水汽蒸騰的浴室裡,他和她。

    咪咪似乎察覺到什麼,又發了個問號。月華岔開說,你怎麼不找一個?以你的條件姑娘隨便挑啊。找?愛情是感覺的,不是找的。天!又一個浪漫的男人。月華忽然有些可憐起他來。肖遙不也是這樣的理想主義者麼?可結果怎麼樣?還不是脆弱得像玻璃,只輕輕一碰,碎了。月華苦笑笑。

    月華的QQ有兩個太陽標誌。也就是說,掛了有7000多個小時了。人的一生只有4萬多個小時啊!咪咪說,你也太浪費了吧?她說,能浪費的只剩時間了——我倒是想浪費錢呢,可我得有啊!咪咪說,你靠什麼生活?你到現在還沒告訴我職業呢。她說,不就是個職業麼?混飯吃的都叫職業。你的職業是研究,我的職業也是研究。啊?你研究什麼?和你一樣啊,文學。

    不是說文學是研究人的藝術嗎?這樣的回答講得過去。不過,月華心裡到底還是有些難過的。畢竟,這個職業不怎麼樣。儘管她在人前不承認。

    那天,月華背了個大包走到路口遇見肖遙。肖驚問,你去哪?流浪。別這樣,他說。沒你,我就墮落!你不能!我為什麼不能?不用你管!月華自顧自走。身後,肖遙的聲音悲蹌淒涼:「為什麼魚和熊掌不能兼得?!為什麼?!」月華狠狠地抹了把眼淚,沒有回頭……他為什麼不追上來,如果他追上來,生活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肖遙說,不願意做的事情是做不好的。打個比方,一個人不喜歡吃西紅柿,就算吃下去也是不吸收的,身體會自然抗拒。這叫做人體的潛意識,而潛意識是很厲害的。沒了你,我就墮落!她似乎在坐實這句話。也許,這就是潛意識吧?

    月華抬頭望了望天空。多雲,是那種密而小的白雲,魚鱗似的,從雲縫裡能看見一絲絲碧藍的天,像極了她的一件織錦緞旗袍。看樣子今晚危險,怕看不到月亮了。月華有些惆悵。

    路燈亮了,是那種懷舊而時尚的鐵藝宮燈。這個城市是懷舊的,月華也是懷舊的。

    有一天,小紹興推心置腹地說,你老忘不了過去的事怎麼會開心呢?你就當他不存在當他是空氣好了。月華又好氣又好笑,是空氣怎麼能不存在呢?也是啊,他就是空氣,無所不在又把握不住的空氣……

    月華今天穿了雙緞面繡花鞋,薄薄的鞋底踩在運河邊的鵝卵石上有點硌腳,於是,她就在小徑旁的石凳上坐了。

    天很黑,黑得詭譎。是那些雲層遮住了月亮吧。月華想。即使沒有星月的夜晚這裡也是美麗的,草坪上的綠色射燈將喬木的枝葉變成了碧玉,珍珠般的小燈勾勒出亭子的飛簷,水榭,迴廊……恍若仙境。

    一隻古色古香的遊船在水面上飄過。河邊的一塊石頭上,兩個老人背對著月華坐著,不動也不說話。月華看著他們,猛然想起6年前的事來,不禁呆了。

    6年前,這裡還很荒涼。她和他席地而坐,大聲說著話——過往的機帆船多得要命,拚命鳴笛,說輕了根本聽不見。後來他們累了,就這麼依偎著坐了很久……

    月華咬了咬嘴唇,站了起來。

    月華覺得有點累,到家就歪在了床上。抓起一本雜誌看了幾行又扔了,爬起來開電腦。

    咪咪的頭像是暗的,但是在晃動——他留言了。一定是她剛才的話刺激到他了。月華想了想,點開。

    一個驚訝的表情,然後是大哭。

    月華笑了笑,回了一個問號。

    咪咪的頭像馬上亮了。嘀嘀叫著,發過來一個張開雙臂的小人,表示擁抱。原來這傢伙隱身呢。然後他說,你為什麼不想我呢?想你?我想你做什麼?你只是個符號。月華沒好氣地說。我怎麼就是個符號呢?敲字的是活生生的人啊,你就沒覺得我手指上的溫度?溫度?是啊,溫度。十指連心麼。心裡有了感覺才打出來的呀。

    手指!月華想起了肖遙。他總是愛用手指摩挲她的頭皮。那種麻蘇蘇的感覺似乎還在……她的心亂了。

    我在等你說話啊,這麼久你去了哪裡?咪咪似乎有點哀怨。

    月華說,對不起,我散步去了……我們這裡沒有月亮。你們那兒呢?

    有啊,很圓——但是沒你,沒意思啊。咪咪說。

    你來吧,來吧。火車很方便的啊,夕發朝至。

    我來?天曉得你是誰。

    你這麼說我可傷心了啊,這樣吧,你買個攝像頭,給你看身份證。

    身份證?身份證也有假的啊……

    你?!咪咪一個淚水紛飛的表情。

    假如他真是研究員呢?嘁!丫頭和少爺的結局會是「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嗎?做夢!對了!她和肖不就是丫頭和少爺麼?她月華太不自量力了!痛楚就像門縫裡吹進來的一絲絲冷風。

    月華猛地站起來,把鍵盤也帶下了電腦桌,就一根線吊著,在那裡晃啊晃。

    QQ嘀嘀滴響個不停。月華長歎一聲又回到電腦前。

    來吧。他堅持。

    我想想。

    別想了,朱自清的《匆匆》看過嗎……第一次遇到你,就被你的名字迷住了,你是我冥冥之中的等待啊,來吧,北京的秋天最好了……

    我不能。

    為什麼?

    沒空!

    那我來?

    ……

    小子,你非要推車撞壁?那麼好吧!

    月華瘋狂地敲擊鍵盤,久積的哀怨在指尖奔突。然後一個回車!

    沒等對方有反映,月華獰笑著把咪咪的頭像拖進了黑名單。

    這是第八個。明天,她要賣了電腦。

    月華虛脫似的倒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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