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35度!這鬼天氣居然從清明一路熱到中秋。」月華嘀咕著從浴室裡走出來,用力將濕漉漉的長卷髮甩到腦後,坐到梳妝台台前,從抽屜裡取出一把黃澄澄,半透明的寬齒梳來。
月華35歲了。現在的女人老得快啊……喏,這兒的魚尾紋,色斑——五官好有什麼用?就像一隻雕花粗瓷瓶,底子不好,就算工藝再精細也是沒有用的,美感總是打了折扣。月華對姐妹們這麼一說,大家嘻嘻哈哈,說她神經兮兮,皮膚這麼細膩,腰身這麼緊實纖細,客人這麼喜歡她,這是說嗲話呢。其實,月華真的不是在說嗲話。最近也不知怎麼了,狀態不好啊,渾身的精氣彷彿被什麼怪物吸了去,只剩下個空空人形……就連這頭髮也是湊熱鬧,敗草似的一撮一撮地掉,客廳裡、臥室、陽台……到處都是。剛才洗頭時,掉下的亂髮蜘蛛網似的。35歲了啊!這個年紀的女人意味著衰老的加速意味著越來越多的皺紋越來越差的身體,越來越近的更年期。
頭髮已經很順溜了,月華仍然一下一下仔細梳著。圓潤的梳齒輕輕滑過她的頭皮,很舒服,就像他的手指,每次梳頭她總是想起他的手指。這是習慣。而習慣是很難改變的。
月華是個喜歡精緻生活的人。人的一生就這麼長,能過得馬虎過得粗糙麼?原先她沒這麼講究,隨便兩梳子就打發了。是肖遙影響了她。他說,做女人,做女人,女人是要做的。做,就是修飾。先天條件不好就更要修飾了。月華當時有點不開心,言下之意我不漂亮嘍?他說,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又是什麼意思?——當然,她是願意聽他話的。他就是月華的世界。
一天,他輕柔地捋著她的「清湯掛面」說,估計你卷髮好看。於是第二天她就燙了。他就送了她這把「譚木匠」的白牛角梳……
這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六年來,她沒有換過髮式,也沒有換過梳子。
月華朝梳子吹了口氣,仔細拉去嵌在齒縫裡的幾根髮絲,把它放回抽屜,順手取出一根黑白格的絲綢發帶來,將長髮攏在腦後,打了個蝴蝶結。
打開電腦。鼠標旋風一樣掃過幾個常去的BBS。
今天是中秋節,就連帖子裡也飄著月餅的甜香。長長短短的心情文字你擠我,我擠你,論壇彷彿是一輛脫班的公交車。
她沒有發帖。不發帖不等於不思鄉。事實上,她總是自覺不自覺地關心她家鄉杭州的風霜雨雪。儘管氣候差不多,看了蘇州的天氣預報就知道杭州了,可她還是要看。這是習慣,思鄉是外鄉人的習慣。其實,高速公路很方便。但是,即使她想得大哭,想得整夜睡不著也不想回家。
月華從前可是個乖乖女。父母說該結婚了,她就結了;父母說該生孩子了,她就生孩子了。——大家不都這樣嗎?遇見肖遙才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徹底,錯得一塌糊塗,錯得不可救藥。
他和她的戀情就像月華手裡的鼠標,點開了一個陌生而美妙的世界。呵,人原來是可以這樣活的!
月華當然要離婚。離婚不是為了和肖遙結婚。就算她是子君,他也不是涓生。
她要虛位以待,等待她的真命天子,決不能有還珠之恨了。
以為辭了工作,換了城市,把孩子留給前夫就一切OVER……可是月華天真了,到蘇州五年多了,希望就像缺氧的火炬,一點點地熄滅,心裡的蒼涼卻寒冰般越積越厚了。
苟且偷生的日子裡,往事像日漸濃郁的秋涼,浸淫著月華的夜夢。她越來越想念孩子,越來越想念父母。可是她真的不能回去,她怕從此失去流浪的勇氣。流浪是需要勇氣的,尤其是做了母親的女人。
每天每天,月華都覺得過得沒意思。夜晚太長,白天又不知道幹什麼。基本上睡到中午起床,隨便弄點吃的,接下來也就看看亂七八糟的報紙雜誌,逛逛街,或是胡思亂想。月華不喜歡泡吧,不喜歡所謂的時尚生活——熱鬧是別人的,和自己沒有關係。
月華原先一直不想買電腦的,覺得這種東西可有可無。
聽一個熟客說,他們上網是為了尋找商機。月華是不會做生意的,沒那個腦子也沒資本更沒興趣。有人說她是個好吃懶做的女人,錢來得賤。沒什麼,月華一點也不生氣,她現在已經很少生氣了。錢都是一樣的,不管從哪兒來,一樣可以買甜買鹹。英雄不問出處麼。再說了,她早就看穿了這個世界。什麼叫高貴,什麼叫低賤?所謂的高貴者未必就是什麼好東西!叫小姐的舞客什麼樣的人沒有?教授、工程師、局長科長……做生意的更別說了,就沒一個好的!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麼。她的錢怎麼了?至少沒有坑蒙拐騙吧?!月華這些話是跟一個新來的客人跳舞時說的。他們聊得很好,聊著聊著,月華就說了那些話。
要命的是,恰巧那男人就是做買賣的。他冷笑道:你們不就是吃夜草的馬麼?怎麼沒見肥啊。說完,在她臀部狠命擰一把,跟著又跺了她一腳。月華疼得眼淚都快下來了。真是倒霉!月華只好陪笑臉說好話罵自己胡說八道不是人。沒辦法啊,老闆說了,你自己做事情當心,別到時候怪我不講交情。是啊,是啊,這個年紀了,說滾就滾的。好在,月華是不大想明天的——也許明天她就翹辮子了呢?
阿涼是月華頂好的姐妹,紹興人。月華叫她小紹興。有一天月華終於憋不住對小紹興說,這日子怎麼過得像吃生柿子呢。阿涼說,你買台電腦就好了,上網最能打發時間了,我們都上網的。
她當然知道她們上網。沒客人時,她們幾個總是湊在一起嘰嘰咕咕嚼網絡上的事。不就是網聊嗎?有什麼好聊的?那不過是幻覺,吃了搖頭丸或是毒品的幻覺。誰知道對方是個什麼東西?——不過,沒電腦也真是老土了。
月華想了又想,還是把電腦搬進了家。
在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她終於逛進了聊天室……
打開QQ,「偷懶的貓」在線。他在北京的某幢小高樓裡問她:琉璃,今天是中秋節,你在想誰呀?月華說:東坡哥哥。說完,就下了線。月華突然厭煩起來,非常厭煩,用力蹬開電腦椅,想賴到床上去。
忽聽樓下有人大聲說,今朝啊走月亮?有人附和說,走啊,呆在屋裡多懨氣啊……
中秋節月下散步,蘇州人叫走月亮——是啊,走月亮。月華當然是要走月亮的。節日的氣氛讓她氣結。或許走一走就好了吶。
這兩天月華歇月例,昨夜她就端著茶盞站在陽台上看月亮了。
後半夜了,月華仍然毫無睡意。
月華喜歡三毛,記得她說過,家是什麼?家就是一盞燈,和一個燈下等你的人。明天就是中秋節了……在這中秋的夜晚,團圓的夜晚,月華只有一盞孤燈,沒人可等,沒人回家。月華的摩西走了,他帶走了她的精神。但月華不是三毛,不會自殺。
下弦月很柔和,就像肖遙的眼睛。她望著月亮,月亮也望著她,就這麼望著望著……月華突然就淚流滿面了。
月華怕過節,尤其是中秋節。因為這天恰好是她的生日。少年人是不怕過生日的,只有日漸衰老的人才會怕。歲月像個搾汁機,月華青春的水分就這麼一點點被搾乾了……要是不長大就好了,恐怕很多人都這樣想吧?月華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對小夥伴吹牛說,她出生那天一睜眼就看到很大很圓的月亮了。他們羨慕得不得了,說你真是福氣。這是個好生日啊,有月餅吃,還有糯糯的糖芋艿,香香的糖炒栗子……後來大家長大了,罵她是騙人精——剛生出來的小毛頭是什麼也看不見的,地球人都知道……唉,現在想起來竟是恍如隔世了。
月華想,出生那天月色一定很好,否則她就不會叫月華了。這大概是父母求人起的名字吧。父親是識幾個字的,母親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在農村,男孩子總是比女孩子有著更多的機會。不過,月華可不是普通的征土工,她有文化,漂亮,還天生的「洋氣」。好多正宗的城裡姑娘都是不及她的。
肖遙喜歡她的名字,叫她月,不叫她老師——儘管他應該叫她老師。當然,他不是她的學生,人家可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來畢業實習的。她是他的指導老師。那年,他24,她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