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把手一邊在開著轉戶糧關係的介紹信,一邊問吳欣璐:「吳同志,這五個人你都要了?你要再看看他們檔案嗎?」說著把一沓檔案袋推了過去。一直低頭弓腰縮在椅子裡的吳欣璐把檔案袋拿過來只看了下檔案袋上的名字,把寫著莫小雅的那份拿到手裡,打開袋子抽出檔案核實了一遍,確實是莫小雅的又放進去封好。至於其他人的,他已經無心看了,這惡狠狠的四個男生與馬玉蘭相比,他寧願要馬玉蘭。但他也清楚,現在根本沒有自己說話的權力,要不是莫小雅看老領導的面子對自己網開一面,這次麻煩就大了。
二把手寫到馬玉蘭的介紹信時抬頭看何叔,問道:「馬玉蘭這個怎麼開?」
何叔看著張叔,張叔早已想好了,說:「戶糧關係開回她遷來的派出所和糧食局,原因嗎,就寫工傷吧。」
二把手點點頭說:「也只能這樣了。」揮筆唰唰唰地片刻寫完,又傳給幾個帶隊幹部看了一遍,然後挺挺腰板舒了口氣,用探詢的目光環視著圍坐桌邊的所有人,彷彿在期待一個答覆。
何叔看了一眼吳欣璐,又看了一眼莫小雅,莫小雅卻用目光與油葫蘆和嘎子他們交流,探詢他們的意見。油葫蘆把二把手寫好的介紹信分別遞給他們,大家看了一遍後朝莫小雅點點頭。莫小雅笑嘻嘻地對二把手說:「那好,我們就謝謝各位領導和何叔張叔王叔了,也謝謝吳同志。」又專門對二把手笑道:「你好,這位領導貴姓?謝謝你為我們住持公道。」說著站起身對大家深深一鞠躬,倒把大家搞得有點坐立不安、很不好意思。二把手略站起點弓腰道:「我姓趙,你叫我老趙好了。」
小雅笑道:「趙主任,我這是真心實意謝你們的。不過,」她指指那些介紹信說:「這個還都沒蓋章。」
趙副主任聽著那聲「趙主任」心裡別提多爽了,很痛快地說:「你們都看了,沒問題了吧?那現在就蓋。」油葫蘆很仔細,對幾個人說:「再看一遍,不要哪裡寫錯了回去就是麻煩。」幾個人又仔細看了一遍手裡自己那幾份介紹信,核實無誤後抬頭朝趙副主任點點頭,幾個人挨著排兒的走到他面前,等著蓋章。
莫小雅敏銳地看到了趙副主任低垂眼角嘴邊露出一絲微妙笑容,她歎了口氣,忍了。把馬玉蘭的材料拿過來幫她核對了一遍,把材料推到趙副主任面前等他蓋章。
吳欣璐也拿出了招工表,發給五個知青,蔫蔫地一言不發。頓時屋裡一片沉寂,只聽到鋼筆尖摩擦紙面的沙沙聲。這聲音,這一幕,其它知青代表聽得心動,看得眼熱;帶隊幹部們聽得輕鬆,看得愜意;公社幹部們聽得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看得腦子也清醒。只有李二娃和吳欣璐懊惱無比。
一會兒,大家都填好了招工表,又依次蓋了章。所有手續終於辦完了。趙副主任站起來說:「好啦,事情辦完了,現在大家可以都散了吧?」他的手一劃拉,從室內一直劃拉到窗外,從窗口看出去,公社大院裡知青們黑壓壓地站滿了一大片。
小雅站起來說:「我們的事兒是辦完了,但是他們的還沒辦。」她走到窗口看著那一張張渴望的、期待的、陰鬱的面孔,誠懇地對趙副主任說:「趙主任,您是我們的長輩,我叫您一聲趙叔。看看他們,和你孩子也差不多大吧?我們十五六歲來到這兒,幾年來我們干了我們該干的,也幹了不該干的,我們付出了汗水、心血、青春。現在,我們想回家了。我們也是媽媽的孩子,也有過更好生活的想法,我們也有這個權利。我們不想做被拋棄的孩子。您能理解嗎?!」
趙副主任和所有人都默默聽著小雅這有點煽情的話,有的女知青哭了。
小雅站在窗前更大聲地說:「我們沒別的要求,我們只要一個公平!公平對待我們每個人,有招工指標的時候,有讓我們回家機會的時候,給我們公平!不要在我們這些可憐的知青身上搾油了,我們已經把能留在這塊土地上的都留下了!你們能給我們一個公平機會嗎?」
嘎子森然看了老趙一眼,對窗外的知青們喊道:「哥們!如果他們不給你們公平,你們就再來一次!」
「我們要公平!」
「不給我們機會我們就跟你們幹到底!」
窗外的知青們大聲叫喊著,趙主任的頭一下大了,他求救地看著幾位帶隊幹部。張叔咳嗽了一聲想說點啥,卻被嘎子一眼瞪了回去。
莫小雅盯著趙副主任微笑著說:「我們知青的要求不過分吧?過分的事兒我們也不會幹的。希望趙主任給大家一個承諾,滿足大家對公平的希望。」
趙副主任微微搖頭苦笑道:「我還有選擇的可能嗎?丫頭,你得知道,不是人人都是壞人,人和人之間要有一點信任。」
莫小雅和知青代表們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半天,老趙倒是一副坦然的樣子,眼神也算誠懇。其實莫小雅他們也沒有把握等自己走後公社這些人會對留下的知青們怎樣,但也只能選擇相信他們了。不管怎麼說,這次知青們整治了李二娃也算是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
小雅抿了抿嘴對老趙點了點頭說:「好!趙主任,我們信你。希望我們知青以後不用為了回城再做傻事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別人我不敢說,我自己一定不叫娃兒們受委屈。該咋就咋,不打磕磣。」
嘎子瞪著眼說:「說話算話,你把這話對外面的人說!跟他們保證!」
老趙二話不說臉沖窗外大聲吼:「知青同志們,我們公社革委會向大家保證:今後凡是遇到招工、招干,我們一定按要求、按條件公平分配指標,按規定給符合招工單位要求的人辦手續。只要人家要,我們絕不刁難。」
知青裡一個人喊道:「那招工單位要求的條件也得公開!」周圍的人也七嘴八舌的說:「就是、就是,要不誰符合條件誰不夠條件還不是你們說了算?」
「行!公開就公開!但是,」老趙頓了一下狠狠擼了下頭髮說:「大傢伙兒也知道,這麼多知青,返城也不是一天兩天一次兩次的事兒,每次來指標就那麼幾個,搖響一下走時不可能的,我們只能把指標公平分下去,有先走的就有後走的,這個我沒辦法。不光我,天王老子也沒法,除非國家一下把你們都調回去。」
外面的知青們吵吵嚷嚷說:「只要你們不黑,公平分指標,我們當然知道你說的這些。」
「公平,我們盡量公平。」老趙頭點得雞叨米似的答應著。
一個女知青喊:「那李二娃的事咋處理?」
老趙看一眼捆在牆角的李二娃,心裡有點犯怵。莫小雅在他身後咬著牙悄悄說:「這麼好的機會還等啥?他回不來了!」
老趙心裡一喜,腰板兒一下挺得倍兒直,對窗外的知青們大聲說:「李二娃強姦女知青是犯罪,公社革委會把他交給知青代表,由你們大家決定怎麼辦。」
「把狗日的送局子裡去!」
「告他!」一個男生大吼一聲後轉向所有知青一揮手:「告他!告他!」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的響徹雲霄。
老趙看著知青代表們,說:「這下可以散會了吧?」
嘎子扯扯油葫蘆,讓他去和窗外的知青說,畢竟油葫蘆在在全公社知青裡知名度最高。油葫蘆走到窗前對大家喊道:「嗨!大家聽好了,公社趙主任已經答應以後公平搞好我們的招工,不再刁難我們、黑我們,不再欺負女知青!以後招工會把所有條件都公佈,指標公平分配到各大隊。大家說:好不好?!」
知青們歡呼了,大聲叫好,油葫蘆很有風度地模仿著領袖雙手往下一壓,大家立即噤聲,他接著說:「至於李二娃那個混蛋,我們知青代表們商量了,準備把他押送到縣公安局去,讓他嘗嘗被專政的味道,讓他知道惡人是會有惡報的!也讓其他還想欺負我們知青的人知道我們知青的力量!」歡呼聲如旋風般響起,不知誰套用《我們工人有力量》的曲子唱起了「我們知青有力量!」這歌聲在笑聲裡演變成了大合唱,振奮人心的大合唱。引得來看熱鬧的社員們都跟著鼓起掌來。歌聲裡,與本積攢在知青們心裡的戾氣悄悄化解了。一曲唱罷,油葫蘆乘機說:「那我們歡迎趙主任講話!」說著帶頭鼓起掌來。其實從他內心,是不想讓老趙或其他公社幹部在他們走後把火撒到知青們身上。畢竟他比小雅他們大幾歲,成熟得多也想得更周到。
老趙在知青們熱烈掌聲中站到窗口正中,咳嗽著清了清嗓子,扯開洪鐘般的嗓門開講。其實也就是把剛才的話上綱上線、加油添醋、有條有理的又重複了一遍,說心裡話,他被李二娃這個混混兒已經壓制了很久、很憤怒了,這次知青們一鬧,他也解氣啊。他越說越激動,把剛才那簡單的幾句話發揮得上下五千年、縱橫九萬里,說得知青們歡呼雀躍著就差沒喊「毛主席萬歲」了。他的話音一落,油葫蘆沖大家大喊一聲:「散會!」知青們散開三個一堆五個一夥的走了。一群怒火萬丈的知青和差點演變成一場騷亂的局面就這養煙消雲散,公社幹部和帶隊幹部們至此才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說到底,誰都不想鬧出更大的動靜啊。
老趙很有成就感地轉過身來說:「謝謝各位啊,昨天這事兒姓李的做得不地道,我們革委會也不包庇他。這樣,公社的車送你們去烏魯木齊,你們要送他去公安局還是怎麼樣,我們都支持。」
帶隊幹部們聚在一起低聲商量了幾句,由張叔和何叔帶著知青代表們一起回烏魯木齊去報案,老趙也派了一個靠得住的公社幹部跟著。公社的大卡車拉著滿當當一車人就上路了。莫小雅和王瑩陪馬玉蘭坐著吳欣璐的車,開在大卡車前面。一路上她摟著憔悴的馬玉蘭,一句話也不想說。
吳欣璐坐在副駕駛座上是百感交集,這一天一夜的經歷讓他感觸良多。一失足很容易,再回頭很困難。一個人做壞事很容易,不讓人知道很困難。油葫蘆那句話很震撼,他終於相信:這個世界是有報應的!讓他很鬱悶的是,現世報來得太快了點,簡直就是暴風雨啊!
回家的路上,沿途沒有風景。灰褐色的戈壁灘,沙塵貼地而湧,疾風中搖曳的紅柳堅決地伸展著綠色的葉片;遠山蒼茫,山峰處白色冰雪閃耀著冰藍色光芒;太陽,像一枚剛煎出來的鹹蛋黃,油汪汪地掛在天上。鮮艷,卻沒有足夠熱量。小雅不知道人生路上今後還會遇到什麼,只知道:這一仗,我贏了!但贏得並不漂亮,如果不是用愛情作交換、不是媽媽動用老戰友的關係,就沒有這五個指標;如果不是馬玉蘭這事兒;如果不是全體知青齊心協力大鬧公社;自己能不能回來都得另說!
三年多知青生活即將結束,她知道自己欠人良多。學校那些她沒教完的孩子,潘大娘一家,隊裡那些對她很好的社員。還有,馬玉蘭。
這件事情的最終可算大團圓的結局:李二娃落入法網,趕上嚴打被判了死刑。吳欣璐勞教兩年。小寡婦本來只是證人,只不知回去後怎麼給打成了壞分子,在隊裡監督勞動了。
小雅再沒回去,那個小山村從此成了她心底深處的一個記憶。那些人,好人、壞人,全都從此被塵封。馬玉蘭、沈丹萍、李紅、嘎子,都再也沒有來往,甚至連音訊都斷了。同在一個城市一片天空下,卻從此老死不相往來。她需要埋葬那段晦暗的日子、可怖的記憶,卻常常在夜裡問自己:「我為什麼沒有把那個指標讓給馬玉蘭?」她無法想像馬玉蘭後來面對的生活是怎麼樣的,她的家庭、婚姻、愛人、孩子······
她寧可從來沒有過那五個指標。寧可自己還在小山村裡點著柴油燈看書,燻黑了眉眼鼻子,堅持到恢復高考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