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知青們大聲叫喊著,趙主任的頭一下大了,他求救地看著幾位帶隊幹部。張叔咳嗽了一聲想說點啥,卻被嘎子一眼瞪了回去。
莫小雅盯著趙副主任微笑著說:「我們知青的要求不過分吧?過分的事兒我們也不會幹的。希望趙主任給大家一個承諾,滿足大家對公平的希望。」
趙副主任微微搖頭苦笑道:「我還有選擇的可能嗎?丫頭,你得知道,不是人人都是壞人,人和人之間要有一點信任。」
莫小雅和知青代表們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半天,老趙倒是一副坦然的樣子,眼神也算誠懇。其實莫小雅他們也沒有把握等自己走後公社這些人會對留下的知青們怎樣,但也只能選擇相信他們了。不管怎麼說,這次知青們整治了李二娃也算是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
小雅抿了抿嘴對老趙點了點頭說:「好!趙主任,我們信你。希望我們知青以後不用為了回城再做傻事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別人我不敢說,我自己一定不叫娃兒們受委屈。該咋就咋,不打磕磣。」
嘎子瞪著眼說:「說話算話,你把這話對外面的人說!跟他們保證!」
老趙二話不說臉沖窗外大聲吼:「知青同志們,我們公社革委會向大家保證:今後凡是遇到招工、招干,我們一定按要求、按條件公平分配指標,按規定給符合招工單位要求的人辦手續。只要人家要,我們絕不刁難。」
知青裡一個人喊道:「那招工單位要求的條件也得公開!」周圍的人也七嘴八舌的說:「就是、就是,要不誰符合條件誰不夠條件還不是你們說了算?」
「行!公開就公開!但是,」老趙頓了一下狠狠擼了下頭髮說:「大傢伙兒也知道,這麼多知青,返城也不是一天兩天一次兩次的事兒,每次來指標就那麼幾個,搖響一下走時不可能的,我們只能把指標公平分下去,有先走的就有後走的,這個我沒辦法。不光我,天王老子也沒法,除非國家一下把你們都調回去。」
外面的知青們吵吵嚷嚷說:「只要你們不黑,公平分指標,我們當然知道你說的這些。」
「公平,我們盡量公平。」老趙頭點得雞叨米似的答應著。
一個女知青喊:「那李二娃的事咋處理?」
老趙看一眼捆在牆角的李二娃,心裡有點犯怵。莫小雅在他身後咬著牙悄悄說:「這麼好的機會還等啥?他回不來了!」
老趙心裡一喜,腰板兒一下挺得倍兒直,對窗外的知青們大聲說:「李二娃強姦女知青是犯罪,公社革委會把他交給知青代表,由你們大家決定怎麼辦。」
「把狗日的送局子裡去!」
「告他!」一個男生大吼一聲後轉向所有知青一揮手:「告他!告他!」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的響徹雲霄。
老趙看著知青代表們,說:「這下可以散會了吧?」
嘎子扯扯油葫蘆,讓他去和窗外的知青說,畢竟油葫蘆在在全公社知青裡知名度最高。油葫蘆走到窗前對大家喊道:「嗨!大家聽好了,公社趙主任已經答應以後公平搞好我們的招工,不再刁難我們、黑我們,不再欺負女知青!以後招工會把所有條件都公佈,指標公平分配到各大隊。大家說:好不好?!」
知青們歡呼了,大聲叫好,油葫蘆很有風度地模仿著領袖雙手往下一壓,大家立即噤聲,他接著說:「至於李二娃那個混蛋,我們知青代表們商量了,準備把他押送到縣公安局去,讓他嘗嘗被專政的味道,讓他知道惡人是會有惡報的!也讓其他還想欺負我們知青的人知道我們知青的力量!」歡呼聲如旋風般響起,不知誰套用《我們工人有力量》的曲子唱起了「我們知青有力量!」這歌聲在笑聲裡演變成了大合唱,振奮人心的大合唱。引得來看熱鬧的社員們都跟著鼓起掌來。歌聲裡,與本積攢在知青們心裡的戾氣悄悄化解了。一曲唱罷,油葫蘆乘機說:「那我們歡迎趙主任講話!」說著帶頭鼓起掌來。其實從他內心,是不想讓老趙或其他公社幹部在他們走後把火撒到知青們身上。畢竟他比小雅他們大幾歲,成熟得多也想得更周到。
老趙在知青們熱烈掌聲中站到窗口正中,咳嗽著清了清嗓子,扯開洪鐘般的嗓門開講。其實也就是把剛才的話上綱上線、加油添醋、有條有理的又重複了一遍,說心裡話,他被李二娃這個混混兒已經壓制了很久、很憤怒了,這次知青們一鬧,他也解氣啊。他越說越激動,把剛才那簡單的幾句話發揮得上下五千年、縱橫九萬里,說得知青們歡呼雀躍著就差沒喊「毛主席萬歲」了。他的話音一落,油葫蘆沖大家大喊一聲:「散會!」知青們散開三個一堆五個一夥的走了。一群怒火萬丈的知青和差點演變成一場騷亂的局面就這養煙消雲散,公社幹部和帶隊幹部們至此才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說到底,誰都不想鬧出更大的動靜啊。
老趙很有成就感地轉過身來說:「謝謝各位啊,昨天這事兒姓李的做得不地道,我們革委會也不包庇他。這樣,公社的車送你們去烏魯木齊,你們要送他去公安局還是怎麼樣,我們都支持。」
帶隊幹部們聚在一起低聲商量了幾句,由張叔和何叔帶著知青代表們一起回烏魯木齊去報案,老趙也派了一個靠得住的公社幹部跟著。公社的大卡車拉著滿當當一車人就上路了。莫小雅和王瑩陪馬玉蘭坐著吳欣璐的車,開在大卡車前面。一路上她摟著憔悴的馬玉蘭,一句話也不想說。
吳欣璐坐在副駕駛座上是百感交集,這一天一夜的經歷讓他感觸良多。一失足很容易,再回頭很困難。一個人做壞事很容易,不讓人知道很困難。油葫蘆那句話很震撼,他終於相信:這個世界是有報應的!讓他很鬱悶的是,現世報來得太快了點,簡直就是暴風雨啊!
回家的路上,沿途沒有風景。灰褐色的戈壁灘,沙塵貼地而湧,疾風中搖曳的紅柳堅決地伸展著綠色的葉片;遠山蒼茫,山峰處白色冰雪閃耀著冰藍色光芒;太陽,像一枚剛煎出來的鹹蛋黃,油汪汪地掛在天上。鮮艷,卻沒有足夠熱量。小雅不知道人生路上今後還會遇到什麼,只知道:這一仗,我贏了!但贏得並不漂亮,如果不是用愛情作交換、不是媽媽動用老戰友的關係,就沒有這五個指標;如果不是馬玉蘭這事兒;如果不是全體知青齊心協力大鬧公社;自己能不能回來都得另說!
三年多知青生活即將結束,她知道自己欠人良多。學校那些她沒教完的孩子,潘大娘一家,隊裡那些對她很好的社員。還有,馬玉蘭。
這件事情的最終可算大團圓的結局:李二娃落入法網,趕上嚴打被判了死刑。吳欣璐勞教兩年。小寡婦本來只是證人,只不知回去後怎麼給打成了壞分子,在隊裡監督勞動了。
小雅再沒回去,那個小山村從此成了她心底深處的一個記憶。那些人,好人、壞人,全都從此被塵封。馬玉蘭、沈丹萍、李紅、嘎子,都再也沒有來往,甚至連音訊都斷了。同在一個城市一片天空下,卻從此老死不相往來。她需要埋葬那段晦暗的日子、可怖的記憶,卻常常在夜裡問自己:「我為什麼沒有把那個指標讓給馬玉蘭?」她無法想像馬玉蘭後來面對的生活是怎麼樣的,她的家庭、婚姻、愛人、孩子······
她寧可從來沒有過那五個指標。寧可自己還在小山村裡點著柴油燈看書,燻黑了眉眼鼻子,堅持到恢復高考那一天。
莫小雅同學終於回家了!走時一個鋪蓋卷、一個書箱、一網兜洗漱用具、一個挎包,回來時只剩下一個挎包,媽媽看了看搖頭歎氣道:「人回來就好。」
爸爸哈哈大笑道:「就是,錢財乃身外之物,人回來就好!」
小雅有點尷尬,嘿嘿笑著說:「我把東西全扶貧了。」
「哦,說說看?」即將恢復工作的爸爸心情好興致高,對小雅的故事很感興趣。
「那點行李都是小事兒,我先跟你們說這次的大事兒!」她眉飛色舞地轉臉對老媽說:「這次你弄的那五個指標可惹大禍了!」驚得爸媽都直眉瞪眼看著她。莫小雅把馬玉蘭事件的前因後果以及自己與油葫蘆嘎子合謀組織公社知青抓住李二娃和吳欣璐光榮事跡,唧唧呱呱直講了一個多小時,那口才,比說書的也差不到哪兒去了。
她說得洋洋得意,爸媽卻聽得眉頭緊鎖。老爸秉承了審賊的一貫做法,在關鍵處提問:「馬玉蘭說吳欣璐強姦她,有沒有證據?」
「她有床單為證。」
「床單只能證明他們發生了性關係,不能證明強姦。」
「那不是為了他手裡有招工指標馬玉蘭也不會和他那個,起碼那不是她的本意。」小雅不服氣地嘟囔著。
「這不好說。她明知吳欣璐會住那間屋,還提前藏在屋裡等著,你證明知道她不是自願的?吳欣璐頂多算誘姦。而且馬玉蘭有色誘不成訛詐的嫌疑。」
「你講不講理啊?馬玉蘭是被李二娃利用的!她很可憐的。」小雅跳起來為馬玉蘭喊冤,老爸卻不為所動,穩坐在沙發上虎著臉說:「如果她沒有用姿色換招工機會的想法,李二娃就沒有機會利用她。」
「她很可憐的。家裡孩子一大幫,她最不受爸媽喜歡,回家多住幾天都要遭白眼。平時都盡量不回家,留在隊裡掙工分。你沒見她一到年底回家啊,恨不得把所有能背回家的東西都背走。連炒菜的油都給你倒走,開始還給我剩一底子,後來見我在油坊幹活了,連一底子都不留了。」她拉著媽媽的手搖著說:「你知道她怎麼說嗎?她說要是不多帶點東西回去年都過不好!她就是要多攢點東西向全家人表示自己對家裡是有貢獻有用有存在價值的!」
「唉,這孩子得有多可憐啊。」媽媽拍拍小雅的手背搖頭感歎道:「哪兒向你啊,簡直」小雅拉著長腔和媽媽異口同聲道:「掉進蜜罐子裡了~」
爸爸哼了一聲搖搖頭不說話,但顯然是不屑於和她們辯解法律問題。
小雅講到馬玉蘭被李二娃咬傷,油葫蘆一腳踹進屋裡解救了馬玉蘭,爸爸點頭道:「李二娃夠強姦未遂了。這是個混蛋,要好好辦他!」
小雅一聽就來勁兒了,這次是拉著爸爸的胳膊說:「老爸!我就要跟你說這事兒呢!那李二娃真的是個大混蛋!你知道前些年進城武鬥的那個大馬隊嗎?」她眼睛瞪得滴溜圓盯著老爸說:「就是他搞的!他現在還在公社裡有個糾察隊!全打手!都往死裡打人的!這次那糾察隊捉吳欣璐的奸,要不是他設計好了不許打人的話,吳欣璐小命兒早沒了!」
老爸一巴掌拍在茶几上,茶杯茶壺全跳了起來:「此人該殺!」
媽媽馬上按住他的手背說:「別動氣,聽丫頭往下說。」
小雅先不忙講故事,而是拉著老爸胳膊搖著說:「老爸,我這次要求你幫我們個忙,」老爸看著她,她堅決地說:「幫我們除了這一害!他不但殘害知青,還占公家便宜,用他的話說:公社是俄家,俄想要啥就拿啥!」她口沫橫飛地把從油葫蘆和馬大隊長那裡聽來的李二娃的惡行一一道來,媽媽聽得直搖頭,把她拉著坐下道:「你喝口水,坐下慢慢說。看下了三年鄉你真成農民了,連說話的口氣都像。」
小雅衝她身下舌頭做了個鬼臉說:「呀,我又忘記要裝淑女了。」她轉臉對老爸說:「你不知道,我們全公社的知青和社員都恨他。求你跟你那些老戰友說說,這次一定把這混蛋收了,我答應了留下的知青們和馬大隊長的,要為他們除了這一害!」
「嘁,法律是隨你個人好惡給人家打包票的?」老爸心裡其實也認可李二娃是個混蛋了,但他還是堅持要按法律辦事,說:「他是不是犯罪要以法律為準繩,以事實為依據。要按正常的審判程序走。」
「我不管!他確實是壞蛋!他強姦未遂是罪吧?還有他多次誘姦、強姦女知青是犯罪吧?文革中組織馬隊進城武鬥打死人也是罪吧?至於他侵佔集體財產,多吃多佔,那公社食堂就像他家的一樣,胖老闆說他從來不給錢,都是掛賬,最後從公社會計那裡拿錢。不過這些都是小事兒了。」她扭股糖似的黏著老爸說:「爸呀,你就跟你那些老戰友說說,好好審審他!一定還有好些我們不知道的壞事呢。而且,」她鼓足勇氣跟老爸說:「他這次說了,只要他出來,就干死我。那傢伙狠,說得出做得到,我真有點害怕呢。」
「他敢!你怕什麼?現在還是共產黨的天下!他一個流氓敢跟我們叫板?不想活了?!」
小雅一樂,知道這忙老爸一定幫了。就接著把餘下的故事講完,老媽問:「你們把李二娃送公安局是對的,吳欣璐呢?他可是你鄭伯伯派去的人,又是被李二娃設計陷害的。」
「媽,你說的我也想到了,我們是把他作為證人送去的。還有他寫的證詞、檢舉信、檢討書。」小雅很得意,以為自己做得很周密了,既可以證實李二娃有罪,又可以把吳欣璐扒拉出來。媽媽歎了口氣說:「吳欣璐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