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你家才狗窩呢!」小雅一臉鄙夷地嗆嗆著,腳下卻一點不猶豫地朝他挪去,嘎子翻身上馬,她走到跟前理直氣壯地說:「馬鐙子讓給我!」說著一腳踩著馬鐙翻身上馬坐在了嘎子身後,說:「走吧。」話音未落雙腳後跟輕叩馬肚子,右手回手在馬屁股上一拍道:「駕!走嘍~」大黑極不滿意地一低頭猛地躥了出去,倒把嘎子猛地閃得朝後一仰大喊一聲:「你幹嘛?!」
小雅雙手撐住他肩膀嘲笑道:「坐穩了,黑馬王子。」
「哎!這是我的馬!你就不能溫柔點兒嗎?沒見過你這樣的女生!」嘎子嚇了一跳心說這傢伙太野了,活脫脫一哥們兒!
小雅不屑地說:「女生?這年月這地界裝淑女有用嗎?趕緊打馬回吧,這風越來越大了。」
嘎子一縮頭啥也不說了,打著馬兒一路狂奔而去。快到小煤窯那片小樹林,大黑累得呼呼直喘,嘎子心疼地跳下馬去牽著它走,小雅見狀摸摸大黑的脖子說:「哥們,辛苦了,我也下去走走,讓你輕鬆一會兒。」說著也跳下馬來羅圈著腿蹣跚了十來步,終於把兩條腿捋直了。嘎子偷看著她那呲牙咧嘴的模樣兒直樂:「嘿嘿,騎馬也不像你想的那麼舒服吧?」
小雅撇了撇嘴說:「哼,我要也天天騎肯定不會這樣兒。大破馬,你那背上咋不多長點暄肉啊?這麼瘦,肯定是你主人不好,餓的。」
嘎子樂道:「哈哈,它還瘦?」
「也就和你差不多吧。啥人養啥馬。」
嘎子知道和她鬥嘴佔不到啥便宜,於是換了個話題:「哎,你這次回家搬救兵搬到了嗎?」
小雅翻他一白眼:「關你啥事兒?」
「不關我事兒,不過,」嘎子神秘兮兮地湊到小雅耳邊說:「不過明天招工的大爺就要來了,如果你還沒找到門路就沒轍了。」
小雅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道:「一邊兒去,保持距離!」
嘎子又氣又笑道:「好好好,保持距離,看等會兒到馬上你還保持不保持距離。」套話未果,他以為小雅沒戲了,放鬆地哼著歌兒搖晃著馬鞭子牽著大黑搖搖晃晃朝小煤窯走去,大喊:「楞娃!楞娃!」
一個黑得碳球兒似的男孩掀開一塊破氈子從窩棚裡鑽出來說:「嘎子哥,給俄帶啥好吃頭了?」
嘎子馬鞭子甩得辟啪脆響著笑道:「吃吃吃,你個吃貨就知道吃!有水沒有?給倒一碗來,渴死我了。」
「有有有,水咋能莫有。你等哈,俄去給你舀去。」楞娃咧著傻笑的嘴一轉身弓腰又鑽進窩棚了。嘎子把手中的韁繩朝小雅一扔說:「你牽會兒,我進去喝口水。」
小雅牽著大黑,一屁股坐在樹下一塊大石頭上,乍暖還寒的風在這山窩裡的樹林裡溫柔多了,她扯下包住頭臉的圍巾,任晚風吹佛在熱乎乎的臉上。沒過一會兒嘎子抹著嘴從窩棚裡出來,問小雅說:「你喝水不?裡面有水。」
小雅走近窩棚,好奇地掀開那塊權作門用的破氈子伸頭進去瞧了一眼,一股臭氣撲鼻而來,破窩棚裡半面木板地鋪上破破爛爛捲著幾個看不出顏色的鋪蓋卷,木板上亂丟著幾個不知幾頓沒洗的飯碗飯缸子,一隻還算乾淨的大馬勺裡還留著一底子涼水,估計就是嘎子喝剩的。這一眼給小雅最深刻的印象是貧困,是極度勞累後的無法顧及生活,是人勉強活著的極限。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感歎時,身後傳來一陣亂哄哄的聲音。回頭看,十幾個看不出模樣的半裸男人粗野笑罵著走近,都只有兩眼仁是白的,連咧開的大嘴裡那牙齒都是黑的。他們猛地看見小雅都是一愣,那眼神全直勾勾地盯著她,彷彿要用目光把她剝光。一個矮小男人不好意思地雙手摀住布片忽閃的襠部,小雅臉也騰的紅了,忙掩飾地轉臉看著嘎子說:「歇的差不多了,我們走吧。」那些男人們一聽這話兒似乎都鬆了一口氣,一個蒼老的聲音說:「丫頭,趕快走咧,天晚咧,怕路上不太平咧。」
小雅朝大家點點頭笑著客氣道:「是咧,我們趕緊走咧,誰有話要捎家裡嗎?」
「有啥捎咧,莊戶人家,木啥啥。謝了啊,丫頭。」還是那老頭兒答話。一個稚嫩的聲音說:「莫老師,跟俄弟說,好好讀書咧。以後莫像俄。」
小雅一驚,問:「你是?」她眼盯盯地看著那個矮小男人,這聲音是那麼熟悉,卻怎麼也看不出到底是誰。
那聲音帶著點哽咽說:「莫老師,俄是二狗子。噢,俄是楊福達。」
「楊福達!你怎麼跑這兒挖煤來了?!開學我一直找你,問你媽幾次了,她都說你去親戚家了。」小雅這才依稀看出這是胖嫂的大兒子,在她班裡上過一學期課,這學期開學來了一天就不見了。
「俄這麼大咧,讀不進咧。」那孩子也有點難過,他低下頭,用漆黑的手背擦了一把鼻涕說:「俄就是這苦命,叫俄弟千萬別學俄,你看住他好好唸書。」
「不行,你才十五歲,你得跟我回去上學!」小雅上去就拉他,他往後一掙將手掙脫開來說:「莫老師,俄家沒勞力,俄是老大,俄得下苦咧。要不以後弟弟們更讀不哈書咧。」
小雅伸著的手就那麼僵在半空裡,胖嫂的丈夫是個病秧子,全家就靠她掙工分。現在,大兒子頂用了。她沒法再勸這懂事的孩子了,只好微微點頭歎道:「幹活要小心,注意安全。閒了回村,去我那兒拿書看,也可以長見識,還能解悶的。」她抬頭對那大爺說:「大爺,我把他托付給你了,麻煩你多關照他,他還小。」
嘎子說:「走了,走了。怎麼忽然這麼婆婆媽媽的了?二狗子,回去了洗乾淨去我們那兒玩兒。」說著已經翻身上馬,大黑不耐煩地刨著蹄子,小雅跟大家揮揮手笑笑跑過去上馬走了。
走出去一截兒,她回頭看看,那些男人們還眼盯盯地看著她。那眼神,有點飢渴。
小雅又把頭巾裹得嚴嚴實實,老老實實坐在嘎子背後,大黑安靜地走著,嘎子也不曾催促鞭打它,但是歸家心切的大黑還是惦記著馬槽裡豐盛的草料得得小步快走著。許久,嘎子說了聲:「真是匹好馬啊。」
「二狗子這麼小就下煤窯,也不知胖嫂是咋想的。」小雅驢唇不對馬嘴的說了句,嘎子笑了,眼睛看著遠處說:「咋想?下煤窯一天20個工分,幹得好年底還有獎勵。胖嫂有三個孩子,現在肚子又大了,你讓她咋想?」小雅看不到嘎子憂鬱的眼神。他也是家裡的老大,下面也有三個弟妹,爸爸在皮革廠當工人,是高級技工,可惜文革工廠停產了。全家人的生活拮据,他懂二狗子的心情,更理解胖嫂。
「還是貧窮惹的禍。啥時我們真的都能過上共產主義生活就好了。」她天真地笑道,對遙遠的未來充滿憧憬。
嘎子說:「我可等不及共產主義,我要現在就找到工作,一份每個月都有工資的工作,我媽和三個弟妹就不用夏天鎖扣眼、釘紐扣,冬天到處撿破爛賣廢鐵了。」嘎子沒說的是為了讓他們過個像模像樣的年,他不惜偷隊裡的油和羊,他不在乎隊長會把他咋樣,只想自己這個做長子的給家裡一點貢獻。讓媽媽的嘮叨暫停幾天,讓爸爸的歎氣別一聲接著一聲。他腦子裡忽然冒出個念頭:「我已經神憎鬼厭了,要不要再壞點讓胡隊長他們把我踢回去?」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天才,胡隊長是個狡猾但心底善良的農民,只要自己鬧得天翻地覆但又不至於被送去勞改就一定可以讓他們用一切手段把自己從這個窮山溝裡扔出去,而最徹底的辦法就是推薦自己回城。他想到這裡嘴咧出一個壞壞的微笑,揮鞭在大黑屁股上方打了個清脆的鞭花,大黑大步朝前奔跑起來。
小雅心裡卻在想著褲兜裡那張決定命運的條子,她信心滿滿,只要等到明早,等到負責招工的吳欣璐來了,把條子交給他就萬事大吉了。她也笑了,笑得很得意,笑得很驕傲。輕輕唱起一隻歌兒:「一條小路曲曲彎彎向前方······」那條通向村裡的土路,曲曲彎彎,荒蕪、蒼涼,右邊蒼山,左邊戈壁,晚霞給這一切披上淒艷的衣裳,兩人,一馬,那光禿禿的山,那默然無語的戈壁灘。
她和嘎子騎在馬上各自想著心事,居然連話都很少,剩下的七八公里路很快就走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