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時分,一輛淺藍色上海轎車很拉風地駛進了公社大院,散處在大院裡的人們一下都從各個角落、樹下、牆根、辦公室裡冒了出來。一直站在辦公室窗前的李二娃在一群人簇擁下匆忙迎到剛剛停穩的車前,油葫蘆殷情地吧嗒一下拉開車門,一手學著迎接外國元首下車的樣子搭在車門頂,怕來人碰了頭。
大家都眼盯盯看著。一隻腳,一隻穿皮鞋的腳,更確切地說是一隻穿著三接頭皮鞋的腳從車門裡落了下來,帶著筆挺褲縫的藏青色褲腿,然後是一個探出來的腦袋。因為低著,看不出年齡和模樣,那頭髮倒是黑油油的梳得齊整。一躬腰一仰頭站直了,是個還算帥氣的三十多歲男人,一身那年月少見的藏青色中山裝風紀扣都扣得嚴嚴實實,領邊露出一線雪白的襯衫領,青白的刀條臉上架著副黑框眼鏡,整個人精神儒雅頗有點玉樹臨風的味道,但刻意挺胸凸肚的姿態又現出幾分威風,說明他不是個一般文化人兒,而是個官兒。那神氣,那架勢,儼然欽差大佬駕到。
當然,讓小雅瞄一眼就知道這不過是個秘書不帶長的小幹部。但這一院子的人卻看他如同天神一般,無數道銳利的目光唰地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卻坦然面對首當其衝的李二娃伸出手道:「哦,李主任啊,上次在縣委已經見過一面了。這次來,要給你們添麻煩了。」
「哪裡哪裡,老吳同志辛苦了。您是上級部門領導,我們配合您工作是該當的。」李二娃側身拱手在前面帶路,一溜兒顛兒顛兒的把吳欣璐朝會議室讓著。
「呵呵,李主任客氣了。」李二娃和眾人的謙卑、景仰讓吳欣璐骨頭頓時輕了幾分,但臉上還擺著很拽的譜兒。五個招工指標啊,手裡攥著五個指標的人在那年代都是大可牛哄哄地擺出八府巡按下鄉架勢的。所以他很不客氣地昂首走在前面,那些原本簇擁著李二娃的人也點頭哈腰地都簇擁在他身邊了。大多數連簇擁資格都沒有的人——看熱鬧的閒漢、各隊趕來的知青、公社大院裡混一碗飯的混混兒,被幾個帶著紅袖章腰扎武裝帶的魁梧漢子朝外趕著:「去去,起開起開!都出去,領導要召開重要會議,你們都滾遠遠的去!」直把他們趕出大門外,然後抱著膀子站在大門口晃著,警衛不像警衛,黑社會不像黑社會。
吳欣璐、李二娃一班人進了會議室,油葫蘆早就按李二娃吩咐找了個漂亮的女生打掃乾淨了會議室,又專門去供銷社秤了二百克茉莉花茶,這會兒那姑娘正穿花蝴蝶似的斟茶倒水,油葫蘆裝模作樣地拿了會議記錄本坐在後排一角落。李二娃一本正經地把在座的人向吳欣璐一一做了介紹,無非是公社革委會一班人,吳欣璐也扯著官范兒寒暄著打了一輪官腔。一杯杯清茶香氣裊裊地摻和著莫合煙的濃烈味道,帶著興奮地喧嘩從敞著的窗戶直飄出去。
馬玉蘭其實就在隔壁的「招待所」,一間四白到底、乾乾淨淨的房間,窗戶上新糊了花花綠綠的畫報紙,李二娃的話:「又漂亮又擋風,外面還瞧不見裡面。」窗下是一張實木寫字檯,淡黃色的油漆刷得珵亮,沒有任何與寫字有關的東西,而是擺著一隻鳳穿牡丹圖樣的八磅暖瓶,一個帶大紅雙喜的搪瓷茶盤,裡面擺著兩隻玻璃茶杯,一個印著為人民服務紅字的搪瓷飯缸子和一隻白瓷飯碗,裡面插著一雙筷子。一張紅油漆漆得透亮的實木單人床足有一米二寬靠牆擺著,上面是嶄新藍格子布的床單,紅緞子被面的大棉被,連枕頭都是簇新的,喜鵲登梅帶大紅雙喜的提花枕巾苫著。一進門左手牆邊一溜兒擺著帶搪瓷臉盆的臉盆架、架上搭著雪白的新毛巾,上方掛著一面方框大鏡子,抬頭處不倫不類的印著一條毛主席語錄:「要鬥私批修」,兩隻盛滿水的新水桶擺在門後邊,馬口鐵的新水勺飄在水面上。也許是為了填補房間的空擋,迎門牆下擺著一個書櫃,純粹就是個擺設,只有一格裡放著一沓舊報紙,其它格都空空如也,下面櫃子門關著,裡面不知藏著啥好東西。
馬玉蘭懶懶地斜躺在床上舒緩著疼痛的腰腿,打量著這屋心裡暗笑:「這哪裡是啥招待所啊,簡直就是富裕農民的新房嗎。」忽然心生好奇:「不知道給準備痰盂了沒有?」她探身朝床底下一看抿嘴笑了,床底下赫然擺著一隻高腳大紅花兒的痰盂!伸手拖出來一看,裡面還放了一底子清水。她不禁歎道:「真細心啊,不知是誰,居然安排的這麼仔細。」
她吃完早飯老老實實按李二娃吩咐躲在這屋裡,任由油葫蘆把她反鎖在裡面迷糊了一小覺,這時忽然被外面鬧哄哄的聲音驚醒,側耳聽著窗外動靜。農村房子雖然糊著頂棚,上面卻是通的。她聽見李二娃把來人讓進隔壁的會議室,聽著那人叫吳欣璐。心裡不停盤算著怎麼把這姓吳的拿下,怎麼利用手裡那張從莫小雅那裡偷來的條子。
她想到李二娃的如意算盤,其實就是利用自己把姓吳的拉下水,然後把主動權掌握在他手裡。雖然他信誓旦旦一定推薦自己,但這傢伙根本信不過!他睡過的女知青不知道有多少,比自己漂亮風騷的多了去了,更不要說還有那些有家庭背景的、請客送禮的,隨便誰那麼一蹭都可能把自己擠下去。所以,她決心首先替自己把姓吳的擺平。心裡想著雙手不禁托起胸前鼓鼓的乳房,從解開兩粒紐扣的領口朝裡望去,深深的乳溝旁白皙粉嫩的兩大坨煞是誘人。她暗自對它們說:「拜託了,這次就靠你們了。」
她低頭嗅了嗅領口裡冒出的汗酸臭味,跳下床在臉盆裡倒了一盆熱水,脫了衣服,用毛巾沾著香皂痛快淋漓的擦洗了身體,又倒了一盆水洗了頭髮。她赤身站在大鏡子前,邊梳頭邊打量著自己的面容和身體,對鏡試著做出嬌憨、妖嬈、嫵媚的笑容。她對自己水蜜桃般的身體很有信心,經過了那些粗俗的農村男人後,她也試著和心儀的男知青玩兒過,雖然沒有好好的專心愛過一個人,但她已經愛上了性愛,愛上了那種欲仙欲死的感覺。有時,她甚至不在乎進入她身體的是誰,她只享受那被進入的感覺,那種下體裡被猛烈撞擊、被塞得滿滿的感覺。「你們以為佔了我的便宜?其實我也在享受你們!」
隔壁激烈的爭論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躥到床上鑽進被子耳朵貼在牆上仔細諦聽著。影影綽綽地聽出那邊正在討論推薦名單。
會議室裡吳欣璐有點惱怒了,在縣委明明已經當著縣委書記的面和李二娃說好了指標戴帽下達,招工的主動權在自己手裡,現在李二娃糾集了這群土鱉圍剿自己,居然要他們說了算!這是不可能的!五個指標自己已經有了安排,除去老首長嚴令必須帶回的莫小雅,其餘四個自己已經收了人家的禮,給人拍胸脯打包票了的。如果辦不到,那到手的自行車、縫紉機、手錶、煙酒等東西怎麼辦?老婆和自己都已該吃的吃該用的用了。且不說那些東西退賠不起,就是那些人也沒一個惹得起的。擒賊先擒王,必須先把李二娃狗日的震住!在一片吵嚷聲中他冷著臉啪地一拍桌子大聲道:「你們要幹什麼?!李主任,這五個指標是戴帽下達的,每個人都已經在縣委就內定了,你們吵吵什麼?!再吵吵我帶著指標回去,咱們在縣委見!」說完站起身做欲走狀。
李二娃等人見狀急忙拉他,李二娃在一幫臉紅脖子粗的漢子和吳欣璐之間做著好人,先對自己那幫人說:「好啦,大家都靜一靜、靜一靜嗎。這個吳同志說得是,這五個指標是戴帽下達的,這在縣委是說過的。」又轉臉對吳欣璐說:「吳同志啊,你是領導,別和我們這些農民一般見識。我們也苦咧,全公社這麼些個知青,這些年管理上我們公社下了不少累,也花了不少錢,現在有指標了,好歹也帶兩個我們的人走,」
吳欣璐臉色剛好一點,一聽這話馬上堵回去:「不行!」他斬釘截鐵地說道:「這五個人都是領導安排好的,每個都要帶回去。不然沒法和領導交待。」
李二娃從來沒被人這麼駁了面子,一股無名火衝上來臉騰地紅了,他的人哄得一聲又嚷嚷起來,有幾個乾脆離開座位激動得揮拳擄袖子直衝著吳欣璐圍了過來。吳欣璐在城裡雖然見過武鬥可是從沒上過一線,一見這野蠻陣仗嚇得臉都白了,伸出手指哆嗦著說:「你、你們,要、要幹什麼?要圍斗革、革命干、幹部嗎?」
「狗日的,老子就圍鬥你咋啦?!你們是她媽的領導難道老子就不是領導嗎?我們公社幾萬人有呢?惹急了老子你試當一哈?!馬隊放出來踏死你個狗慫!」
吳欣璐躲在李二娃背後連連說:「太野蠻了,太野蠻了。我要走,我要回去向縣委劉書記匯報。」
李二娃見硬的不行,這姓吳的嚇得快尿褲子了都不鬆口,看來只能軟磨了。於是,做好做歹地攔著自己那班人道:「這樣吧,時間也不早了,吵吵一上午肚子都餓癟了,先吃飯先吃飯,吃飽肚子鬧革命嗎。」轉身又對吳欣璐說:「吳同志,我們先去吃飯。早上安排人宰了羊,嘗嘗我們達阪城的羊娃子,肉嫩的很,味道躥的很。」說著朝窗外大喊一聲:「油葫蘆!」油葫蘆剛才討論名單時被李二娃趕了出去,但他沒走遠,一直蹲在牆根下聽著。這時一聽李二娃喊他,騰地從窗跟下站起來說:「來了!」倒把李二娃嚇了一跳:「你狗日的竟然敢聽窗跟?」
「沒有沒有,哪敢啊。再說你們這又不是和新娘子圓房,有啥好聽的?」油葫蘆油嘴滑舌笑道。
李二娃啐了一口道:「你媽的叫你買酒買了沒?」
「買了買了,供銷社一箱子伊犁大曲都叫我端來了!不夠還有五加皮!」油葫蘆臉上笑著心裡罵道:「喝死你們狗日的!」
「嗯,你也來!」李二娃不耐煩地一揮手,轉身換了皮笑肉不笑的笑臉對吳欣璐說:「吳同志,我們先好好喝一哈子,有啥問題酒桌子上『研究、研究』嗎。」
吳欣璐好不容易才制止了腿肚子轉筋的抽搐,腔作鎮定地跟著李二娃走出會議室。
一行人走出公社大院,在小鎮最好的小飯館裡喝五ど六的喝上了。李二娃那一班人自管划拳拼酒喝得不亦樂乎,一箱伊犁大曲已然告罄,喝得吳欣璐搖搖晃晃趴在李二娃肩頭上大著舌頭說:「李、李主任啊,不是我不給你面子啊。實在是領導下了死命令要我把五個人都帶回去,尤其是、是那個、那個莫小雅。」
李二娃一聽話裡有縫兒,忙繞著圈問:「那個莫小雅是啥來頭?咋這麼牛?」
「我,我也不知、不知道,不光我、我們頭兒,連縣、縣委劉書記都、都叮囑,要、要她。五、五個指、指標,就是為、為她搞的!」已經八分醉的吳欣璐懵懂中已經說漏了嘴,酒醉心明白的李二娃冷笑一聲心想:「俄只要把那個莫小雅交給他就行,其它人還是俄說了算!」
他夾了一大塊顫巍巍的肥羊肉,怎麼看吳欣璐的碗都有兩三個,索性隨便扔到中間那碗裡,硬著舌頭說:「老吳啊,咱兄弟還有啥說的?莫小雅,你帶走!莫嘛噠!」他抬頭對油葫蘆說:「去,通知那個莫小雅,明天到公社來辦手續!」
一旁斟酒服務的油葫蘆厭惡地拿來一瓶五加皮給他們面前的茶杯裡滿滿斟上,心說:「喝!喝死你們狗日的!」
吳欣璐眉開眼笑地端起酒杯說:「李老哥,痛快!干一個!」倆杯子光的一碰,多半酒都撒到了桌上,兩個半醉的人喝完這杯酒就差不多快倒了。吳欣璐抱著李二娃說:「不是我不幫忙,其實是如果不是我們領導要的人,回去了也不能辦上班的手續。我給你老哥可是交了底了,你也得幫我······不是?」說著打了個奇臭無比的酒嗝,一根粉條不慎從嗓子眼還是牙縫裡噴了出來,晃悠悠地耷拉在嘴邊。
李二娃罵罵咧咧道:「你們那個領、領導,就是個、個走資派!反革命!要打、打翻在、在地,」兩人異口同聲喊道:「再踏上一千隻、一千隻腳!」說完了吳欣璐豪情萬丈地乜斜著給自己又倒了一滿杯五加皮,沖李二娃說:「老哥!干!」咕咚咚喝下肚去,頓時人就天旋地轉,肚子裡翻江倒海,直著脖子哇地一股高壓雜燴湯來了個現場直播,吐了一桌子。
李二娃的酒量豈是吳欣璐所能比擬的,他表面上眼也斜了、舌頭也大了、坐也坐不穩了,可他心明白啊。吳欣璐這一吐,那邊拼酒拼到東倒西歪的一幫人嘩地散開的散開,站不穩的直接倒在了地上。大家狼狽不堪罵罵咧咧地散了。
李二娃和油葫蘆兩個架著吳欣璐歪歪倒倒地朝公社大院走去,一路上一心想解救馬玉蘭的油葫蘆幾次說:「李主任,我自己把老吳背回去就成,你回去休息吧。」
心懷鬼胎的李二娃大著舌頭說:「不!我、我要親自送、送老吳回去,別人、別人我不放、不放心!」
油葫蘆哪裡知道馬玉蘭早已和李二娃商議好了,是心甘情願跳下去的!
吳欣璐哪裡知道李二娃的詭計,興高采烈地高唱著「造反有理」的語錄歌,和李二娃一遍遍聲嘶力竭地喊著:「造反有理!」踉蹌著朝陷阱走去。
此時的吳欣璐哪還有一點點欽差大佬的范兒,李二娃咧著的臭嘴不屑地撇著,心道:「媽媽的,跟老子拽個毬架勢!一瓶馬尿尿就鱉孫子啥樣兒都洩咧!憑你是玉皇大帝也叫你招了我的套兒!」
三個人趔趔趄趄好不容易挨到招待所門口,油葫蘆打開了鎖,李二娃把吳欣璐一把推進去哈哈大笑著說:「兄弟!哥給你備的厚禮,好、好享用啊!美、美死你狗日的!」說完一把拉上了門,對油葫蘆道:「鎖、鎖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