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收工時,隊裡給大家分了牛肉,按戶分的,男女知青各算了一戶,各分了一公斤牛肉,小雅她們分的那塊還湊合,李志他們那塊除了骨頭就是塊踹皮。下午,胖嫂笑嘻嘻地塞給她一個滴流圓的大洋芋,像小皮球似的,難得它這麼會長。
下午,馬玉蘭沒出工,嘎子把他們分的那堆兒也叫牛肉的東西交給她,說:「老規矩,一鍋亂燉。」馬玉蘭撇嘴呲牙地說:「就你們分的這也叫肉!」
「那沒法子,誰叫我們男生不招人待見呢。哪像你們女生啊,風再硬臉再黑也是花兒——狗尾巴花!」嘎子跳著跑著躲開馬玉蘭的擀面杖,院子裡的人看著笑得肚子疼。
晚上自然是一頓土豆燒牛肉,滿屋子滿嘴的香啊,讓小雅和馬玉蘭不禁又想起前年在渠上那回事兒,說著說著說漏了嘴:「那晚上可真黑啊,八隊那幫男生可叫我們熏慘了。」
「啥啥?你們咋了?」嘎子耳朵一下豎了起來,嘴裡嚼不爛的牛板筋直著脖子囫圇吞下去,還瞪著小雅追問。
「沒啥沒啥,瞎說玩兒的。」小雅急忙掩飾著。嘎子眼珠子一轉筷子指著她笑道:「哈哈,我知道了,八隊窩棚前那倆大屎餅子!」大家一下全想起來了,李志裝模作樣端詳著莫小雅和馬玉蘭說:「看不出啊,這麼漂亮的倆淑女居然在男生門口脫了褲子造崗樓,不對,是攤大餅。哎呀呀,真是的,丟人丟到二架樑上了。誰叫你們牛肉吃撐了拉稀呢?哈哈哈」小雅臊得滿臉通紅一把把馬玉蘭推到前面說:「是她領的路,不怪我。」
「你你你,你咋這樣兒啊?明明是咱倆一起摸過去的。黑燈瞎火誰知道那是個窩棚啊,我們還以為是個小山梁呢。」
說歸說笑歸笑,但遇到活動返城的事兒,每個人都各自避開其他人,各自想著自己的輒兒。
開學了,乾熱乾熱的秋風驟起,小雅熱感冒了。
這天,她的嗓子疼,講了一上午課之後,她覺得已經要說不出話了。下午,胡二虎偷偷塞給她半瓶糖水黃桃罐頭。糖水黃桃、糖水菠蘿、糖水楊梅、糖水桔子,就是在烏魯木齊也是很高檔的禮物,說實話不是誰家有嚴重病人或者辦大喜事,是沒人送這麼好禮品的。小雅很吃驚,問他:「胡二虎,你從哪兒弄來的罐頭?」
「莫老師,我說了你千萬別告訴別人啊。」胡二虎憨憨的看看周圍,甕聲甕氣壓低嗓門說:「是李紅送的,一瓶這個,還有一瓶是楊梅,紅紅的又好看又好吃,酸甜的。」
「天啊,你怎麼偷出來的?你不怕你大揍你啊?」小雅一下就認定他一定是偷嘴偷出來的,胡二虎一下臉掙得通紅,倔頭倔腦地說:「俄末偷!俄跟俄大說咧,俄嗓子疼,俄要吃咧。」
小雅哈哈笑了:「你大就給你吃咧?」她戲謔地歪頭看著胡二虎。胡二虎雙手沒處擺放在衣服兩側亂搓亂抹著低頭看著腳尖不語,小雅把罐頭塞回他手裡緩聲說:「二虎,把罐頭拿回去吧,你奶奶身體不好,給她吃。我們以後有很長時間、很多好東西可以吃呢。」
「俄不拿回去。俄跟俄大說咧,你給俄們講課把嗓子講啞咧。這個是給俄奶他們舀出來剩下的。俄大讓俄給你的。」他把罐頭往講台上一放,別過頭氣呼呼地說:「莫老師,你看不起俄們!這不是俄偷吃剩的,是乾淨的。」
小雅一時語塞,她沒想到這半瓶罐頭是胡隊長父子送自己的。感激之餘她又感歎,臉李紅這麼老實蔫吧的人都開始給胡隊長送禮了,可見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前程後路多方活動了。自己,也該放低身段去做點什麼了。她恨自己不爭氣,高考挫敗導致處處被動。
麥收完畢,大豆和胡麻也割完了,沈丹萍和李紅又請假回家了,臨走時開玩笑說:「小雅,你就留著慢慢學雷鋒吧,別說我沒提醒你,這學雷鋒不管用,得豁得出血本。」說著眼角溜了馬玉蘭一眼,馬玉蘭臉色一變扭過身去給了她們個大脊背。
李志在門外大喊:「走了走了,各人自掃門前雪,說那麼多幹啥?」
小雅目送他們爬上馬車離開,心裡酸溜溜的。回頭看一眼馬玉蘭,瞄到一臉嫉恨的樣子。這天夜裡,馬玉蘭對她說:「今天晚上我去楊大嫂家住,她男人下煤窯去了,讓我跟她就伴兒。」
「那就把我一人兒扔這兒了?你太沒人性了吧?」小雅唉聲歎氣地撒嬌,馬玉蘭捻著衣角猶豫一下,咬咬嘴唇還是說:「我已經答應她了,這樣吧,我反正兩頭跑著住,你要實在害怕就去潘大娘家或者把綵鳳叫來。睡我的床。行了吧?」
小雅鬱悶地說:「那也只好這樣了。你可是要經常回來住,偶爾一兩天不再倒無所謂的。」
馬玉蘭一邊換衣服梳頭,一邊滿口答應著。搞得小雅好奇地笑道:「你不會是去相親吧?還打扮啊?」
「都像你還叫女孩兒?」她對著鏡子仔細編著黑油油的大辮子,最後把紮著鮮紅頭繩的辮梢兒搭在高聳的胸前轉來轉去審視著,小雅笑道:「行了行了,夠美的了,我的大美人兒,古代四大美女加一起也不過如此了。你快去約會吧,俄就不埽攪你了。」說著捧本書一頭躺床上看書去了。
但馬玉蘭走後她還是忍不住猜想馬玉蘭的真實去向,真實越想越不敢想,越想越覺得不寒而慄。反省自己,決心明天就去跟吳校長請假,必須回家一趟,至少背點禮物回來!
老天爺不給臉,第二天就開始颳大風,彷彿知道秋收結束了,要把攢了一秋的風全補上。
小雅心急,達阪城就是個風口,刮點十級八級的風是常事,她堅持著上完這天的課,跟吳校長說家裡帶話有急事請了假,晚上去潘大娘家找潘會計借他的自行車,準備騎自行車去公社然後再搭車回家。潘會計卻說:「明天大隊有烏魯木齊部隊的車來拉洋芋,你搭那車回去多好。」
回到家,小雅在飯桌上吞吞吐吐地說了自己的想法:「媽,我不想考大學了,現在開始招工招干了,我想只要有機會就想辦法先回來。」
爸爸停下筷子看著她,媽媽把碗一礅說:「放棄了?當時多大決心八匹馬拉不住一定要下去,說是考不上大學誓不為人!現在呢?」爸爸把筷子重重一放說:「你讓孩子把話說完嗎,現在多少知青想回城回不來?他們已經不是我們當年了。當時有決心下去就不容易了,下去鍛煉鍛煉,識得民間疾苦就行了,現在想回來也應該。」
「我不是說她不該想回來,我是說一個人的理想不能這麼輕易就改變!」媽媽臉色鐵青。小雅就不明白了,家裡老爸是法官,天生一張鍾馗臉,見兒子也是審小鬼的架勢;按說嚴父慈母吧,這老媽一輩子政工幹部當慣了,說起馬恩列毛來頭頭是道不說,那腦子一根筋啊,擱渣滓洞裡肯定又是一江姐!
生在這樣的家庭裡,外人看著榮華富貴的,可是自己從小就沒沾過什麼光!那都沒什麼,去年高考的事兒,她是真想不通。就算兩分前面有幾百人,可那還不是招辦主任一句話的事兒?!這年月就嘎子那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哪有一當媽的放著這麼硬的關係不為自己女兒辦事去給別人家幫忙的!想歸想,可她硬是不敢跟父母說這話。她悶頭幾下扒拉完那碗飯站起身就走了。
當父母的有啥看不出來的,老莫歎氣道:「老羅,你別生氣。孩子們的事兒是要想辦法了。我現在這身份沒法兒······」
小雅媽媽心裡也難受,點點頭說:「我去想辦法。唉,一輩子不求人,都是人求咱們······」
小雅自然沒聽見她爸媽這幾句對話,她在廚房裡敲得叮叮光光收拾著,她忽然間對媽媽失望極了,她心裡很難過,但她忍著,媽媽的話激起她不服輸的勁兒,她咬著牙對自己說:「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淋漓的鮮血,敢於挑戰悲慘的人生。我會有辦法的,我一定行!」
她第二天上服務社找著小時候經常給她理發的那個叔叔,現在已經是服務社社長了,用自己的積蓄買了二斤白糖、四色水果罐頭、一條好煙。剩的錢給孩子們買了本子墨水和鉛筆。回到家就收拾東西,她偷眼瞄到媽媽站在門口,就那樣默默站著。她忽然覺得媽有點可憐,想跟自己說話又不敢說的樣子,哼。她已經打定主意,明天就走,離家前絕不跟媽再說啥了。她知道老媽那人,「屬核桃的,得砸著吃!」
第二天一大早,她起來做好早飯,悶聲不響吃了,收拾完碗筷跟爸爸說了聲:「爸,我走了。」
爸爸踱到她面前,掏了五元錢給她,拍拍她肩膀說:「拿著。別急,一切總會有辦法的。你哥看來是撐不住了,他那兒太苦了,得想辦法先把他辦上來。」
小雅低聲說:「我知道。那我先回去了。」直到走出門,她都沒看一眼媽媽。出了單元門,又走了幾步,假裝提著的旅行包要倒手,彎腰放下包時低頭偷偷回望,看見媽媽站在窗前,微微朝她揮揮手。她也微微點點頭提起沉甸甸的旅行包快步走了,媽媽沒看到她眼裡欲滴的眼淚,她也沒看見媽媽難過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