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金色退去,那片大豆還墨油油地綠著。小雅這幫知青們一到傍晚就坐在牆根下看那披著晚霞的禿山,李志每到這時就會拿著把口琴嗚嗚咽咽地吹著,尤其喜歡吹那首《知青之歌》,據說是北京知青寫的,老三屆裡人才濟濟,不是小雅他們這幫沒正經多少書的人可以攀比的。
沈丹萍會跟著琴聲低低唱:「離開了北京我的家鄉,離開了我的爹娘······」
晚風裡,幽怨的琴聲傳得很遠很遠,住得最近的胖嫂就會粗聲大氣地罵一聲自己的丈夫:「聽啥聽?!人家娃兒淒惶咧,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個窩囊樣兒。」趙老四就嘿嘿傻笑著縮縮脖子,蹲在門檻上吸溜著那一年四季掛著的大鼻涕。
每每聽到兒子挨罵,胖嫂那癱在床上的婆婆就會嚎一嗓子:「要死咧,哪有個婆姨家天天罵自己男人的!這日子末法過咧,老天爺誒,你讓俄死了吧······」她家的大黃狗也會跟著吠幾聲湊熱鬧,胖嫂則是大聲叫罵著幾個孩子關雞窩、圈那兩隻小羊羔,把手裡正在幹活用的鐵掀掃把之類的東西摔得光光鐺鐺的。
而小雅她們大半是聽不清胖嫂家的動靜的,這會兒她們多半又換了首曲子,換首歡快一點的,大家扯著喉嚨一起亂吼一通,發洩著心裡的鬱悶。小雅很喜歡唱《洪湖水浪打浪》,一邊唱一邊憧憬著那一望無邊的洪澤湖,荷葉田田,紅荷白藕,還有大蓮蓬,想想都過癮啊,是有蓮藕和蓮子吃的過癮。
一直呆到天傍黑,李志和嘎子會來一段很磁性的《三套車》結束節目,然後大家伸著懶腰各回各屋,洗漱睡覺。
沒有暮鼓晨鐘,沒有發人深省,只有充斥著無盡恐懼與寂寞的漫漫長夜。
恐懼來自一個念頭:我們是不是永遠也回不了家了?!
寂寞來自於這些二十郎當歲的青春兒女們個個渴望愛情卻個個不敢真正談一場觸及心靈的戀愛。因為他們不知道各自今後的命運。不要說小雅他們才二十幾歲,老三屆的學長們有的已經三十多了還在苦苦堅持。
已經有人開始通過各種渠道回城了,因病殘可以回城的政策下有人鋌而走險不惜自殘;父母退休頂替政策,又有多少當父母的千方百計提前離開自己熱愛的工作崗位;抓革命促生產口號下先期恢復生產的一些單位開始小規模招工。這些都給知青們一線回城的希望。可是這比高考也不容易多少。先得有指標,然後是小隊推薦、大隊推薦、公社推薦,關卡重重。沒有關雲長、趙子龍過五關斬六將大戰長阪坡的能耐你就慢慢熬吧。為了這層層推薦很多人使出了渾身解數。
每到夜晚躺在床上的寢室臥談會,討論的內容越來越多的牽扯著「回城」這兩個字。
眼看著秋天將盡,沈丹萍和李紅又準備回家了。
沈丹萍躺在被窩裡望著沒糊頂棚的椽子蘆葦說:「我們這間屋一共有二十四跟椽子呢。每晚我看著它們就覺得每根椽子都還活著,好像隨時會長出葉子,長著長著,我們就都老了,死了······」李紅輕輕拍拍她說:「不會的,我們會回去的,一定能回去。」
小雅是為了考大學下鄉的,她咬著被頭,問大家也是問自己:「明年怎麼辦?還考嗎?」
「考。我一定還要考。」沈丹萍很堅決,但李紅卻輕輕說:「不管是考大學還是招工,只要有機會我都要先回去。」
「你們都是有辦法的,就我啥辦法都沒有。我只盼你們有好事兒想著我一點兒,也幫幫我。只要有機會,哪怕是進城掏大糞我都干!」
小雅很糾結。她不知道自己明年要怎麼樣,看別人都那麼有主意,她也只能是想像李紅那樣,一顆紅心兩種準備了。但怎麼通過那一層層推薦她真的沒把握,唯一能做的只是對學生更好,她相信那些孩子會把自己的好告訴他們的父母,為自己贏得一票。
開學了,她每天往返於學校和小山村之間,有一點空,都會去油坊幫老保管幹活,或者去秀華嫂那組一起幫著幹活。沈丹萍笑她:「你以為這樣隊裡就會推薦你嗎?」
李志說:「要說表現嗎,莫小雅同學肯定比我們的分都高,但是,招幹不要說了,那要求多高。就算是招一個掏大糞的,現在也要政審呢。不是我打擊你,你過得了政審嗎?」
小雅不屑地說:「掏大糞還要政審?不審我也不要去!」
嘎子琢磨著看她道:「你都沒仔細想想你這次為啥會落榜?我總覺得不該啊,今年的分數線不高啊。按你說的,你考得不賴,怎麼會就差兩分?難道這裡面沒別的貓膩?」
「貓膩?考卷都是密封的,老師判卷應該也看不到我的名字,怎麼會亂扣我的分呢?」
「傻了吧?幼稚!現在的人多壞啊,你說你的考場就在你母校,你家又和校長不對付。你咋知道那老妖婆不會陰你?她可是絕對既有作案動機又有作案時機和能力的。那卷子沒當你面封存吧?只要她稍微動點手腳你想不死都難!」
嘎子一語驚醒夢中人,小雅傻傻地呆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來。父親的問題是她的軟肋,嘎子他們都知道的事情自己怎麼就想不明白呢?不要對那些人有幻想,一陣淒涼湧上心頭,她心灰意冷地坐在門檻上,遠山黑壓壓地彷彿倒過來壓在頭上。
看見她那樣兒,大家忽然又覺得說得太殘酷了,於是一個個閉嘴不言。李志又操起口琴吹起來,那是一首情歌《跑馬溜溜的山上》,被他吹得柔情萬丈迴腸蕩氣。
馬玉蘭咋呼道:「誰知道呢,也許人家老爸明天平反出來工作,就一下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嘎子大笑拍手道:「是啊,是啊。那不叫變鳳凰,那是人家恢復鳳凰身份!一下就比咱高十萬八千丈!」
大家說笑歸說笑,但是都開始為了回城打點一切。俗話說:小雞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兒。
第二天,胡隊長真的兌現了傳說已久的殺牛犒勞三軍的神話。小雅第一次見識了殺牛的場景,因為是在他們那院子殺的。
大清早,出早工的鐘聲響罷了,小雅挎著個大筐,扛著把鐵掀剛出門,就見胡隊長領著牛倌和幾個壯漢拖著趕著一頭老牛往兩根木頭搭的籃球架上拴。那老牛雙眼流淚四腳抵地屁股往後坐著不肯前行,一個漢子揮棒朝牛胯骨上使勁兒敲了一記,那牛負痛朝前躥了一下,老牛倌心疼地吼:「它幹一輩子活兒了,宰都要宰咧,你還打它作甚?!」胡隊長和其它大漢一下擁著那牛,拉的拉拽的拽,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牛捆在了柱子上。只見兩個大漢分兩邊抓住牛角,一個大漢拿著一把長長的尖刀朝那牛刺去,小雅不忍地一閉眼,扭頭就走了。嘎子在身後笑道:「君子遠庖廚呢?吃肉的時候勻我兩塊啊。」
這一上午小雅低著頭在地裡刨著洋芋,眼前都晃著那老牛眼裡流淚的模樣,那眼睛裡流露的是悲傷無奈,卻沒有一點怨恨。一行字從心底冒上來:「它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老牛倌那心疼的喊聲迴盪在耳邊:「它幹一輩子活兒了,宰都要宰咧,你還打它做甚?!」可憐的老牛,要是「俯首甘為孺子牛」得這樣,我才不要做牛!
收工的哨子響了,她在地裡扒拉著撿了兩個超級的的洋芋扔在筐裡背著往回走,走到地頭胡隊長一個個檢查著人們的背筐籃子啥的,看有沒有偷隊裡的洋芋,胖嫂和幾個女人嘟嘟囔囔的把藏著掖著的幾個洋芋朝大堆裡扔下。他指著小雅筐裡的洋芋說:「丫頭,你咋也學著那些不成器的老娘們呢?」他歪歪嘴示意小雅拿出來,小雅撇嘴笑道:「胡隊長,俄是公家人不?」
「是,你們學生都是公家人。」
「那俄這公家人吃點公家的洋芋行不?」小雅朝胖嫂她們擠眉弄眼地笑道,惹得一群娘們大笑著附和:「是咧是咧,公家人吃公家東西對著咧。」胡隊長氣得手指頭亂點著她們道:「你們這幫老娘們,人家丫頭多好的娃兒,生生叫你們教壞咧!」說著氣得手一背擱前頭走了。這更把個小雅和一幫人笑得前仰後合,但最終那些娘們兒也沒再從大堆裡撿拾一個洋芋。
走到村口,小雅把倆大洋芋一個扔到了秀華嫂籃子裡,一個扔到了胖嫂藍裡,笑說:「我逗胡隊長玩兒呢,你們拿回去吃吧。」大家哈哈大笑著分手。
小雅笑完了一臉落寞,和馬玉蘭走回院裡扔下鐵掀,把筐往地上一撂說:「累死我了。中午咱吃啥?」
「吃啥?你不是把洋芋都給人家了嗎?我們吃啥?鹽水泡饃!」馬玉蘭甩著臉子嘟囔著,小雅笑著哄她道:「沒洋芋咱還有清油啊,好啦,別生氣了,咱炒饅頭吃!」她永遠是一副只要提到吃就很颯的樣子,簡直沒救了。
馬玉蘭只好搖著頭洗手做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