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那些事兒 第96章  失意的天空
    一九七七,一場高考,對莫小雅的打擊沉重。她最崇拜的兩個偉人逝世了,她最愛戴的母親傷了她的心。她覺得整個世界都拋棄了她,灰溜溜回到了小山村,回到了小學校。她本以為自己的落榜會被學生嘲笑、被同伴譏諷、被村人同情,結果回到村裡大家都跟沒事兒人一樣,只不過當她回家度了一次假。平淡得如同她昨天才離開,今天又回來。

    免除尷尬之餘,她忽然明白:命運的舞台,只有自己是主角。別人,不過是看客。而自己很幸運,遇到一群寬容的、具有同情心的看客。

    會存後趕上麥收,小雅二話沒說,拿起鐮刀帶著村裡的孩子下了大田。彎腰割麥,汗水雜著麥芒灰塵蟄著每一寸肌膚,鹹澀的汗水流進眼裡,又和著淚水流進嘴裡,綵鳳已經不屑於跟著小屁孩們撿麥穗了,她緊挨小雅揮著鐮刀,幹得一點不遜色。胡二虎負責捆麥子、並把捆好的麥個子扛到地頭。馬玉蘭在她左邊,也是利索幹練得比旁邊的楊大嫂不差啥。沈丹萍和李紅也回來了,依舊和李志、嘎子一起搭檔。幾個參加了高考的人情緒低落,都只是埋頭拚命幹活,彷彿那鐮刀下倒下的麥子是最大的仇人。李志和嘎子開始還努力逗著她們,後來見沒人回應也就只好閉嘴,只是努力幫她們多干一點罷了。

    休息時,綵鳳悄悄問小雅:「小雅姐,考大學是不是很難?我聽說俄們公社一共也沒考上幾個。」小雅沒啃聲,秀華嫂捅了綵鳳一下,綵鳳伸了下舌頭馬上閉嘴了。小雅一眼看見心裡很難受,但是難受也得面對啊。她抿抿嘴苦笑著說:「說難不難也很難。反正沒考上就是了。」

    李志笑呵呵地說:「那叫高考嗎?和趕牲口進屠宰場差不多。那人啊,你沒見,黑壓壓的,從鬍子拉碴的老三屆到今年剛畢業的嫩葫蘆,你說我們是拚得過老三屆還是拚得過剛畢業的那些人?」

    「你也去考了?」馬玉蘭吃驚地看著李志說:「從來沒聽你說要去啊?」

    「嘿嘿,我就當去趕了一回集唄。」他說著結果沈丹萍遞過去的水壺仰脖兒灌了一大口,抹抹嘴說:「說實話,咱們這幾級的哪有啥指望啊?我是四年級直接蹦到初二的,學了一年半,有一半時間是學工學農批這批那的,說好聽點是初中畢業,難聽點就是個半文盲。考大學?下輩子吧。」

    嘎子也笑道:「就咱們上的那點兒學,用手指頭都數的過來,真正上課的時間也不過一巴掌。我是今生不做不司馬牛之想嘍。」

    胡二虎傻愣愣地問:「司馬牛是啥牛?」大家哈哈大笑著,連沈丹萍都被逗笑了。

    李志趕緊說:「管它啥牛,只要到俺嘴邊都吃了它!」

    胡二虎憨憨地說:「俄聽俄大說,這幾天是要殺牛咧,給大家解饞。」頓時左近一片歡呼聲。小雅看著蹲在地頭抽煙的胡隊長,笑瞇瞇的像個彌勒佛。金燦燦的麥田,被烈日照得耀眼的黃,田野裡流淌著一片麥香。今年是個好收成,每個麥穗都有一匝長,圓鼓鼓的麥粒像要漲出來。小雅半躺在麥個子上,老榆樹密密麻麻的葉子大大的樹冠給他們撐起了一把遮陰的傘。她瞇眼望著湛藍湛藍沒有一絲雲彩的天,極高處一個黑點懸停在那裡,她知道那是一隻老鷹,沒準兒啥時候它一頭紮下來就會帶起一隻倒霉兔子。

    豐收的季節一切都那麼美,美得令人心疼,只有遠山依然像一條石化的蒼龍,青灰著歲月的滄桑,青灰著自己的命運,自己啥時候才能像那隻老鷹飛向天空?飛翔在夢中的理想國呢?她很茫然,自己追求的大學夢是不是只是一場夢?自己比李志他們多上了三年學,這多上的三年是不是足以讓自己和老三屆和應屆畢業的高中生拼呢?小雅又想起了媽媽,她學生居然是招辦主任。自己怎麼就從沒聽說她當過老師呢?再仔細想想,她忽然發現自己對母親的過去一無所知。

    大家在暑熱中似乎都進入了半昏睡狀態,一聲尖利的哨音,伴著胡隊長「幹活了幹活了!」的吼叫,又都一蹦子跳起來扎到麥田里,與那金燦燦的麥子較勁。割麥子是體力活兒,小雅的肚子開始咕咕叫了,直起腰抬頭看一眼,嘎子和馬玉蘭已經不見了,看來是自己剛才打瞌睡時已經回去做飯了,她折下一個麥穗在手裡搓了搓順風一吹吹去麥芒麥皮兒,把那幾十里圓鼓鼓的麥粒兒扔到嘴裡香香地嚼著,那兩排二十四顆白亮亮的牙就像最好的小鋼模一樣把它們碾磨成白花花香甜甜的麵糊直接流進莫小雅同學有三百度高溫的胃裡去煮了。綵鳳看著她一臉享受的樣子偷笑,說:「小雅姐,香不?你現在這樣兒和俄們一樣咧。」

    「香!你知道不?啥叫好吃?」

    「好吃的東西可多了,我喜歡吃肉,啥肉都好吃!」

    「嘁,就知道肉!告訴你,最好吃的東西叫飢餓!餓了啥都好吃!」

    「······感情你餓了呀?」綵鳳瞪著眼睛傻傻地問。小雅大笑道:「再告訴你一個。啥叫乾淨?」

    「啥?」

    「眼不見為淨!」

    天真的綵鳳哈哈大笑,學著小雅的普通話說:「小雅姐真逗!」小雅哪有心思理她,滿腦子想得都是小金這會兒可能已經上了火車,正在去昆明的路上。那個媽媽幫忙上了大學的娜姐,還有上千考上大學的人,正在興沖沖地奔向四面八方,目的地卻都是大學。只有自己窩在這個小山村裡,不知道啥時是個頭兒······

    高高的藍天似乎沒有那麼高了,青灰色的山巒冷峻地逼視過來,變得如此壓抑。她狠命用鐮刀瘋狂砍殺那些金色的麥子,陽光下一個藍色背影匍匐在金色麥海裡攪起飛濺的浪花。

    「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差一分前面就有幾百人!」媽媽的話音滾雷般在她耳邊轟隆隆作響,鹹澀的汗水、淚水掉落在乾渴的土地上,濺起一簇簇白色灰塵。想上個大學就這麼難嗎?!她用一個做了三年的夢逼得自己要發瘋。

    其實她不知道上了大學以後要幹什麼,其實她上大學的目的很單純,就是要上!至於上了之後幹什麼那是以後的事情,思念是個很長的瞬間,大學畢業是見很遙遠的事情。她現在只想走進大學的殿堂,只想進去!

    每個人都在低頭對付自己那壟個不到頭的麥子,也許還在想著各自的心事,沒人管小雅在想啥。一時間她覺得自己已經淹沒在這麥海裡,渺小得如一粒飛塵、透明如一縷空氣。忽然她很想就這樣死去,一頭栽倒在金色的、泛著麥子香味的麥田里,永遠不用去想什麼國家命運個人前途高考回城扎根農村,統統都不用想!

    直到腰疼得不聽使喚了,她終於沒有選擇一頭栽倒或跪倒在麥田里,而是直起腰來抬頭擦汗。仰臉,天還是那麼藍,藍得眼暈,無數金色的星星在白天升上天空,她瞇起眼睛,覺得輕飄飄的,彷彿也隨星星飛上天去。她用鐮刀拄著地,撐著自己:不管多難,絕不倒下!

    恍惚中,遠處傳來了尖利的哨音和胡隊長沙啞的喊聲:「歇下咧,吃飯!摟飽了歇歇再干!」大家三三兩兩朝地頭田邊走去,撿麥穗的孩子們嚷嚷著一口一個莫老師地喊著,讓她給他們秤麥穗、記工分,一個個神氣無比遞上自己的籃子,彷彿為自家立了多大功勞的模樣。看著這些孩子,小雅想不笑都難。

    各家送飯的人陸陸續續走來,潘大娘從籃子端出一個碗悄悄塞給小雅:「丫頭,俄自個做的酸奶子。天熱火大,嘗一哈,」她神秘地微笑著,咧開豁了一顆牙的嘴湊在她耳邊說:「俄撒了一勺糖的。」

    「綵鳳呢?我給她勻點。」

    「不管她,家去有她的。你快些吃,嘗哈好吃不?」潘大娘朝秀華嫂那邊看了一眼說:「俄去給秀花送飯,你只管吃你的,一會兒吃罷把碗給綵鳳就行咧。」溝壑縱橫的臉黑黝黝地閃著油汗,鬢角蒼蒼,一縷花白的頭髮在微風裡飄拂著,只有眼睛依然如年輕女人般明亮。

    小雅只能感激地點點頭,低低說了聲謝謝,朝看過來的秀華嫂揮揮手笑了。從秀華嫂和潘大娘的神色間看得出,婆媳之間的關係是好多了,但那點小心眼還在。

    潘大娘一轉身,做好飯送來的嘎子和馬玉蘭也到了跟前,嘎子賊眉鼠眼地湊上來笑道:「偷吃啥好東西呢?」小雅知道這饞癆為了嘴啥壞事兒都做得出來,趕緊把碗湊到嘴邊喝了一大口說:「沒啥。」嘎子說話間已經走到她面前,一伸頭看見碗裡白花花的酸奶哈喇子都要留出來了,叫道:「見面分一半!」他這一嚷嚷,李志和馬玉蘭都湧過來了,小雅笑著低頭趕緊喝,他伸手已經抓到了碗,小雅只好放手把碗給他。嘎子喝了一大口說:「媽呀!這酸奶真爽,還放糖了!」說時遲那時快,李志劈手就去奪!幾個女生就看他倆一人把著一邊拔河似的都往自己嘴邊湊,那碗就就像一隻漂浮的小船在兩張嘴之間飄來蕩去,誰都喝不著。大家笑得要岔氣。關鍵時刻就見嘎子朝那碗裡呸呸呸呸吐了幾口吐沫,女生們噁心得做嘔吐狀,李志悻悻地鬆了手朝地上啐了一口道:「算你小子狠!真他媽噁心!」

    嘎子樂悠悠地一小口一小口品嚐著酸奶,半天才乜斜著眼慢悠悠笑道;「有啥噁心的?我自己嘴裡出來的東西回我嘴裡去,一點不噁心。」他看著李志嚥口水的樣子更得意了,笑道:「口水的學名叫唾液,是人體分泌物的一種,裡面有氨基酸、消化酶啥的,好東西啊。知道不?」他緩緩喝完最後一口咂吧著嘴瞄一眼沈丹萍說:「要不搞對象的為啥都要接吻呢?就是互相交換唾液啊,如果女生真的對你有意思,那口水就是甜的!」說著一伸舌頭問李志道:「是不是啊?不信你試試就知道了。」說著朝沈丹萍一擠咕眼睛壞壞地笑起來,沈丹萍臊得呸了一聲一腳踢了快土坷垃砸到他腿上,扭轉身子不理他了。李志怪笑著把他朝馬玉蘭跟前一推道:「你先示範一下我們看看。娘的還知道個唾液和啥酶了,你倒霉吧小子!」

    旁邊那棵大樹下是胖嫂和秀華嫂他們一干人在吃飯,胖嫂嘴裡塞著一口饃朝這邊咧著嘴傻笑道:「就是咧,讓嘎小子親一個俄們瞧瞧,啥叫交換口水∼」

    嘎子朝馬玉蘭痞痞笑道:「美女,咱倆給他們示範下?」

    「去去,哪涼快兒哪兒玩兒去!」馬玉蘭一把把他推了個仰八叉,胖嫂高聲笑道:「嘎小子,人家閨女不喜歡你,胖嫂和你示範示範咋樣咧?」說著作勢要起身過來,嘎子嚇得爬起來就跑,邊跑邊說:「別,你千萬別過來,我這小身板兒撐不住你!」大家的哄笑聲中夾雜著小雅的叫聲:「碗!小心我的碗!別把碗打了!」大家笑得愈發熱烈,嘎子見胖嫂並沒挪窩,這才神著舌頭跑回來悄悄說:「要被那母大蟲啃一口那我可虧死了,本人這麼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的一等品豈不是要變殘次品賠本大甩賣了?!」

    小雅笑得捂著肚子低聲道:「悄悄,小心胖嫂聽到了真過來。上次你們沒見呢,上面楊家莊的一個二百五不知怎麼惹了她,她楞是把人家摁到糞堆上扒了褲子!」

    知青們一聽全瞪圓了眼睛,李志問:「真有這種事情?」

    「我聽秀華嫂說的,不信你去問。」

    「天啊!太黃、太暴力了!」

    嘎子偷笑道:「要不你去惹惹她試試,一定很刺激。」

    「媽媽耶,太可怕了。要試你去試,我還是聞風遠避三十里為妙。」

    胖嫂隔著那棵樹大聲朝這邊咧咧道:「嘎小子,別看俄現在這模樣,俄也小腰細過,小臉紅過,小手嫩過。不是看這隊裡有八百畝好地餓不著打死也不會嫁那個衰人。」

    楊大嫂笑道:「你胖嫂剛嫁過來那陣,俄們都說是一朵鮮花插到牛糞咧,可惜吧啦的。」

    閒來無事時,潘大娘跟小雅說:「胖嫂是個可憐女人咧,嫁那麼個半傻子羅鍋兒,」她說到這裡總會四處看看,沒人了才悄悄說:「她那幾個娃兒都不是他的種。她嫁過來,婆婆就一直病病歪歪的,老公公也是個半殘廢,男人又那樣,一家人就她是個整勞力。難咧······」

    小雅明白了潘大娘那眼神、那語氣,感歎她的善良和寬容。有文化的官場人表面上說得你好我好大家好,背地裡不知道怎麼給別人打磕交使絆子才解恨,要是城裡誰家女人像胖嫂這樣,肯定活不過這十年的。但這些淳樸的村民卻用善良寬容了她。雖然也斷不了指指戳戳甚至當面笑罵,也只是當做田間地頭茶餘飯後的笑料和調味品,給平淡無聊的農家生活撒點花椒面兒,麻一麻淡出鳥的舌頭。

    農村的日子,就這麼不緊不慢看似平淡的過著。但只有這些知青們自己心裡知道這日子是多麼乏味和無聊。更可怕的還是那種回城無望的憂愁和焦慮巨石般越來越緊緊壓在每個人心口,彷彿人在海中,非但沒有救生圈反而腳上綁著大石頭,一點點掙扎著眼看沒頂之災漸漸來臨。

    小雅、沈丹萍、李紅,都恨不得從來沒參加這次高考,她們恨自己的無能和無力,恨自己平時還不夠努力。可這是她們的錯嗎?!命運之神,忘記眷顧她們······

    她不停問自己:當全世界都拋棄了我,我是否也要拋棄自己?!

    渾渾噩噩一段時間後,她想明白了:即使全世界都拋棄了我,我也決不放棄自己!這世界沒有天上掉餡兒餅的事,一切都要靠自己來爭取。十年磨難,命運教會了她:在最困難之處,只有自己解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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