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忙或裝忙的日子裡,小雅和她的學生們越來越親近,孩子們對她的愛除了精神層面的笑容與崇拜的眼神,還有物質的。一個雞蛋、一棵蔥,這在城裡人眼裡不算啥的東西,在小雅眼裡就是稀罕物了。最讓她驚奇的是小鳳,當她用凍得通紅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一個黑色小陶罐時,小雅以為她要送自己一個出土文物。
小鳳滿臉欣喜得意地把小陶罐往她懷裡塞,她舉著這個古老的罐子很奇怪地打量著,那釉面是沉著的醬黑色,沙沙的釉面泛出一種來自遙遠時空的光芒,罐口用一個黢黑的木頭塞子塞著,隱隱傳來一股醇香的醋味,她很陶醉地抽搐著小鼻頭,惹得旁邊的孩子們哈哈大笑。
娟娟甩著她那播音員口音的普通話說:「小鳳家做的醋是我們幾個隊最香的,是她奶奶娘家帶來的秘方,不告訴別人。」
小雅驚訝地問:「小鳳,這真是你自家做的醋?」她拔開瓶塞瞇起眼做了個深呼吸,其實哪用她深呼吸啊,拔開瓶塞的剎那醋香已經瀰漫開來,滿教室的孩子們都伸著鼻子在空氣中捕捉每一個香味分子。
看來,饞的不是她一個人。
假期很快來臨,小雅打點起自己的年貨,無非是一袋親自磨的極細極白的麵粉、一袋秀華嫂幫著炒熟的大豆、一壺隊裡油坊鮮搾的胡麻油。胡隊長沒食言,派小地主趕著馬車送她去公社坐車。
一大早小雅就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坐在屋裡等著,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風聲呼嘯,她真怕小地主不肯出這趟車。
當風聲吹著清脆的鞭聲和鈴聲在窗外隱約響起時,她跳起來跑到門外,小地主喝住了馬兒跳下車朝她走來。
「今天就回家了啊?」小地主笑呵呵地和她招呼著,隨她進屋扛起那兩袋麵粉和大豆。
「是啊,學校放假了,我也可以回家過年了。」小雅一把提起油壺,飛速鎖門樂悠悠地跟著他一溜小跑。邊往馬車上爬邊問:「你這拉滿滿一車啥呀?坐都不好坐。」
「小姐,你就將就一下吧。隊長叫我給窯上捎點吃食。」
「窯上?啥東西?」
「煤窯。你以為俄們燒的煤都哪兒來的?啥東西都是計劃分配,俄們要沒這煤窯就得跟人家一樣去砍柴禾燒秸稈,冬天凍死個屁的。」、
小雅心想小地主原來很善談,難怪能娶到女知青。風大,她懶得多說話。他把車上橫七豎八的口袋們推推搡搡的騰出一個空兒來,她好歹調整半天才找了股舒服的角度和姿勢做好,把頭埋在臂彎裡等著小地主「開車」。
「噗嗒」一聲她腿上一重,抬頭一看是他把一大塊白氈子搭在自己腿上。
「搭著點,這一路冷咧。」他笑得彎月牙一樣的眼睛在大狗皮帽子下忽閃著:「不用像防賊一樣防俄,俄是好人。俄這地主生下來就解放咧,俄沒剝削過人。」
「哼,就你那樣兒,想剝削人剝削得上嗎?」小雅鄙夷地瞟了他一眼。把嘴巴鼻子往大圍巾裡藏著,又把棉猴的帽子使勁眼眉前拉了拉。
「······」小地主瞅著小雅那樣兒只好把脖子往脖領子裡縮了縮,揚起鞭子甩了脆響脆響的鞭花兒,自言自語道:「老騸馬啊,還是你對俄好!俄這輩子不知道招誰惹誰了······」
越走越冷,小雅把腳也縮進氈子裡,又把氈子裹得嚴嚴實實,把腦袋埋進臂彎。小地主扯著嗓子唱起了花兒,老黃馬蹄聲得得地不時打個響鼻,馬車晃悠著往前走,不時在鄉間土路上顛幾下。小雅已經學會了隨著搖晃的勁兒晃,倒也別有一番樂趣。就在她開始晃得有點兒迷瞪時,那老黃馬踏上一座小橋。這橋和村口那小橋沒啥兩樣,也是幾棵樹放倒做梁,再搭上些手腕粗樹枝填土搭的,那老黃馬也真是,哪兒哪兒不好踩,一腳就踩進樹杈裡踏空下去,小雅一抬頭,那馬車整個就以慢鏡頭般的朝她那邊緩緩傾斜,屁股底下那些嘰裡咕嚕的包包袋袋的開始緩慢卻堅決的移動著,她就這樣眼看著那馬車翻,眼看著自己滑下河,想蹦起來都不行,被氈子裹住了······
她一邊往河裡出溜一邊驚恐地仰頭看著小地主,他的嘴張成了超大的O型,一瞬間她覺得看見他紅色的小舌頭在嗓子眼裡顫動······
她就這樣騎著一堆口袋一直出溜到冰凍的河面上,當她安全著陸後小地主站在橋上拚命拉著馬眼睛瞪著自己,那嘴還大張著卻沒一點兒聲音,她看著他那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裹在氈子裡彎著腰抽搐著,一直笑得差點斷氣小地主才繞一大圈跑到河裡來拉她。
「笑,笑甚笑?俄的姑奶奶你不要嚇人了好不好?!」
小雅看著他那急赤白臉的樣子愈發笑得涕淚橫流,這更讓他急了:「你咋了?摔著哪裡了?頭莫摔壞吧?」
「你的頭才摔壞了呢!我沒事兒,你那樣兒好笑,你老爸掉河裡也不至於急成這樣吧?」
「哎!你、你是知···知青,俄,俄、俄、俄是,地主!你要是摔···摔出個好歹···咋、咋辦咧?俄、俄跳到黃河···也、也洗不清咧!俄···不得死咧?!」小地主跳著腳哆嗦著嘴說。看來他真是把自己嚇壞了。
小雅嗤笑道:「行了行了,趕快把你那大笨馬看看壞了沒,如果它老人家沒摔壞趕緊的把東西裝上去,我們好趕路。我還想回家呢,你別搞的我趕不上班車。」
小地主圍著她轉了三圈,把她從氈子裡解放出來看著她站起來跳了跳確認完好無損,之後才鬆了口氣說:「哎呀俄的大耶,你總算是沒事,可嚇死俄咧······」
「瞧你那慫樣兒。我沒事兒,你別嚇尿了。」小雅一旦發現哪個男生可以成為嘲笑對像時,那口舌便利的厲害。她一邊拖著袋子土豆在冰上跐溜著,一邊歪頭看著小地主說:「奇了怪了,就你這熊樣兒咋把你媳婦騙到手的?」
他見小雅沒事兒不說,也沒埋怨他的意思,舌頭也利索了,說:「俄是小地主,俄媳婦她是資本家臭小姐,我幫她割麥子、幹活,陪她說話,」他努著勁兒把兩袋面搬上馬車,又回頭把小雅拖過來的土豆扔上去,邊往河裡走邊說:「俄跟她喧『俄倆合適,俄們只要好好幹活,在這村裡也莫啥人欺負,俄娶你』。」
「就這麼句話她就同意了?」小雅對他的話嗤之以鼻。
「你不懂咧,她在城裡被人欺負慘咧,她一家人日子都過不得咧,城裡也莫人要她,還不如跟俄咧。」
「美得你,要知道文革總有一天會結束的,那時就啥都好了。」小雅信心滿滿地說。她堅信,烏雲散去是晴天!「我要讀書,我要考大學!我要過最好的日子!我一定會出人頭地!」
小地主注意的看著路面,生怕再出嘛達。瞅著空兒瞄了一眼小雅,看她滿腹躊躇的樣兒搖了搖頭說:「娃娃你想得美咧,俄聽說你在城裡也是啥『黑崽子』,來俄們這兒避難咧。所以隊裡上上下下才對你這麼好。不是因為你,是因為你大(爸爸)咧,說他是解放軍大官,是功臣,現在遭了難,大家敬重他咧。」
「原來你們不是因為我對你們好才對我好!原來是可憐我才對我好!」小雅一蹦子跳下車賭氣自己快步往前走。心裡很難過,恨恨地想:「原來我在他們眼裡不過是個可憐蟲!」
小地主抱著鞭桿子跳下馬車來拉她:「你咋咧?快上車,你這樣跑一會兒就出汗咧,再被風吹了會生病的。」
「不要你管!」小雅凶巴巴地甩開他的手,自管自往前走。小地主不知道自己那句話說錯了,縮著腦袋拉著馬跟在她後面,那樣兒很怪異。
達阪城的風可不管他們在想啥幹啥,直管一個勁兒地肆虐在西北苦寒的天地裡,那天山山脈就像凝固的巨龍,不想打滾兒,也不想挪動,更沒有乘風而去的意思,只是把風聚攏起來,從那個山口裡呼呼的吹來,吹得飛沙走石天昏地暗,小雅瞇著眼埋著頭趔趔趄趄地往前走,那小肚子氣得跟大蛤蟆似的——鼓鼓的!
可這大風裡跑路可不是春遊,她使勁和那風憋著勁兒,終於還是憋不過風,又不想在小地主面前示弱,只好呼哧著一屁股坐在一眼瞅到的一塊大石頭上。小地主「吁~」的一聲勒住了馬車,站在她身後忐忑地說:「上車吧?你這樣走到啥時候去?再說你坐這石頭上看風吹著咧。」
「哼!當然要坐車了,不坐白不坐!」小雅見到台階趕緊下,爬上馬車用白氈子把自己包嚴實了喝道:「看啥看?開車!」
小地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搖搖頭跳上車甩了個響鞭老黃馬就邁開四條腿兒趕緊跑起來。得意地瞄一眼搖頭歎氣的小地主把脖子往脖領子裡縮了縮偷笑了。
她果然沒趕上當天的班車。那班車在她們到達之前已經開走了,她們只看到它在狂風裡搖搖晃晃的背影和一溜黑煙。
小地主抱著鞭桿子搓著手和小雅兩個乾瞪眼,小雅發愁道:「這下咋辦?傻了吧?」
「要不俄們去問問,今天還有沒有車,要不俄去食堂那裡幫你問問有沒有進城的便車?」他一眼看到前面公社食堂門口停著兩輛大貨車,顛兒顛兒的就跑過去了。
小雅牽著老黃馬,眼巴巴地看著他側身弓腰一溜煙兒的跑過去,又沒精打采地走回來。她滿臉失望,發愁地問他:「沒車?還是不願意捎我?現在咋辦?」
「要不俄們去學校,看看能不能在學校借住一夜,明兒有車再走?」
小雅發愁地點點頭,只好跳上馬車。不過一兩百米就是公社學校,放假的學校大門緊鎖,她跳下車跑到校門口的小賣部,推門進去問那個坐在櫃檯前嗑瓜子的女人道:「你好,請問學校還有老師在嗎?我是三大隊的知青,錯過回城班車了。我想在學校借住一夜。」
那女人顯然是沒生意閒得無聊,充滿興趣地看著這個惶急的女生。
小雅又問了一遍:「學校還有人在嗎?我想借住一夜,明天就走。」
「學校早放假了,不過···」她上下打量著小雅說:「看你也著實沒辦法了,有個王老師還在,她就住在前邊第三個門,她也是烏魯木齊的知青,你看她肯不肯留你住一夜。」
小雅千恩萬謝地退出來,朝前數了三個門,看門上掛著個破破爛爛的棉門簾子,窗戶上釘著半截三合板,她懷疑了:烏魯木齊的女知青不會這麼邋遢吧?
她又數一遍,確實是第三個門兒,把棉門簾挑起半邊兒果斷地敲了敲們喊道:「王老師!王老師在嗎?」
「走錯啦,前面那個!」一個不耐煩的男聲呼喝著。小雅縮了下脖子把那髒兮兮的棉門簾子撂下,往前走了幾步覺得不對勁兒,前面那家顯然是個一明兩暗的房子,門口還磊著雞窩,知青哪會拉開這樣居家過日子的架勢?回頭再一看樂了:從校門數過來的第三家是個單間,門上的棉門簾也相對乾淨。她走過去看一眼窗戶,乾乾淨淨的下半截貼著花花綠綠的畫報,顯然住的是女生。她隔窗喊了一嗓子:「王老師!王老師在嗎?」
棉門簾子啪地一聲打開,一個女人伸出頭來:「誰呀?」
「王老師,我是三隊的知青,叫王曉雅。」
王老師上下打量她一眼笑了,說:「誤了班車了?」
「可不是嗎,倒霉死了,緊趕慢趕沒趕上。」
「進來,進來說。」
小雅跟進去,那屋裡乾淨整潔,雙人床上鋪著農村裡難得一見的上海印花床單,枕頭被子卻只有一副,枕巾是喜鵲登梅的圖案,比自己那狗窩強多了。再看一眼王老師,二十三四歲的樣子,大眼睛濃眉毛,方下巴很有力的樣子,一看就是個強悍的女人。她有點膽怯地說:「我···你能幫我找個過夜的地方嗎?」
「就在我這兒住一晚吧。」王老師爽朗的笑了。大眼睛笑得瞇起來說:「我這兒和半個客棧差不多,全公社的女知青有一半都在我這兒住過。所以你看我睡的是雙人床。哈哈」
「哈哈!我還以為是你結婚了,怕打擾你······」
「結婚?我又沒瘋。住這兒吧,明天上午還有班車。」
小雅在王老師的雙人床上睡過了最舒坦的一覺。和她聊了半夜的人生。知道了她叫王彩霞。也想回城,也想考大學。
第二天她們依依不捨地分手,再見已經是八年以後。
一棵樹和一棵樹不會擁抱,卻會遙望。有時,那一眼就是永恆。
這一路是小雅與小地主唯一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接觸,他們認識一年多相互間卻一點都不瞭解。小雅發現自己對這些人的瞭解簡直是太膚淺了,她真是從沒想真正瞭解他們,只是保持著一種禮節性的尊重。她發現自己在內心裡把自己與他們劃分開來,用一種根深蒂固的優越感和所謂的文明。
而她和王彩霞,只是伸手敲門的交情,就可以產生同床共枕的友誼,半夜長談就可以彼此印在心底。
知青和知青之間可以共享的東西,也許根本不可能和農村青年共享,小地主的知青媳婦,也許只是個特例。也只能是特例。人與人之間,相遇就像清風拂面,也許不經意間你就留住了一處人生的風景。可是我們錯過的呢?也許更多。
知青,就像被海潮推上岸、被大風刮進山的漂浮物,一旦退潮、一旦風向轉了,就會消失,就會離開;而他們,是紮了根的樹,開花結果,永遠留在這片土地,不管那土地是豐饒還是貧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