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那些事兒 第83章  冬天的童話(2)
    她低頭又喝了一大口,一股熱流順流而下,胃裡有點暖和了。好東西啊!她不顧燙嘴大口大口的直喝了半杯,那股熱乎氣兒從胃裡漫延到四肢百脈,她伸直身子歎了口氣:「舒坦啊,紅糖水,熱炕頭,高級享受啊~」

    綵鳳笑得前仰後合:「小雅姐,一杯紅糖水就把你美成這樣,你們城裡好吃的東西還不比這多多了?」

    「那是,蛋糕、餅乾、京八件,大蝦酥、牛奶糖、巧克力,想想都流口水啊······」她神往地吞嚥著口水,一仰頭把杯裡的紅糖水咕咚咚一口氣喝完,開始跟大娘和綵鳳掰和啥叫京八件,啥叫巧克力,啥叫奶油蛋糕,啥叫小籠包。潘大娘聽得雲山霧罩的,直問:「那味道真有你說的那麼好?做那些吃食都要啥東西?你知道咋做不?」

    「我?我就是個吃貨~做?下輩子吧,哈哈」小雅笑得花兒一樣。

    「那哪成?娃兒誒,女娃子就要會做,尤其要會做飯,會做好針線活兒。這樣才有男人喜歡,才過得日子。」

    「媽你說啥呢?你以為人家城裡人跟咱農村一樣啊?再說了,人家小雅姐也不是一般的城裡人。」綵鳳不滿地打斷她媽。小雅卻笑道:「嗯嗯,我不是一般的,從來都是二班的!」兩個女孩子滾在床上鬧成一團兒。

    正鬧得歡實著,門簾兒一掀進來一個人。小雅抬頭一看,卻是胡二虎。他有點侷促又有點膽怯地看了小雅一眼,又看了潘大娘一眼。潘大娘招呼道:「是二狗子啊,來來,炕上坐。」

    綵鳳嗔道:「媽,你別叫人家小名好不?人家叫胡二虎!」說著招呼他說:「二虎,來炕上坐。」隨手用掃床笤帚在炕沿上嘩嘩掃了兩下,臉色緋紅地看著胡二虎。

    胡二虎黑紅的臉騰地熱辣辣的,他舉了一下手上一個血紅的東西說:「大娘,你看著兔子放哪兒?」

    小雅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隻肥大的剝了皮的兔子!原來胡二虎去殺兔子了!這在不殺羊不宰牛就沒肉吃的年代,太誘人了!

    「哎呀,狗蛋、啊二虎啊,你來就來咧還帶兔子幹啥嗎,這是怎麼說的?你大知道嗎?」

    「我喂的兔子,幹啥要讓他知道?」胡二虎梗著脖子甕聲說。

    「呀,胡二虎,你頭上怎麼了?」綵鳳一手接過兔子一驚一乍地喊起來,小雅和潘大娘仔細一看才發現,昏暗燈下,隱約可見他額角一個鼓包。

    「沒啥、沒啥,不小心碰了下,剛才大風迷眼,碰你家門框上了。」胡二虎摸著腦袋傻傻的笑了。

    潘大娘看一眼綵鳳又看一眼二虎,打心眼裡樂出來一臉笑紋。小雅偷樂著坐回炕上,招呼胡二虎道:「胡二虎,坐下。說說明天班裡演節目的事兒。」

    潘大娘把煤油燈剔亮了,說:「你們說正事兒,俄去收拾兔子,二虎明天也來家吃飯。」說著小跑著出去,跟老伴兒吆喝著:「他大!還下方咧!人家狗蛋兒拿這大一個兔子來咧······」

    小雅坐在炕桌前拿張紙在寫,邊寫邊說:「二虎,明天你們男生也要出節目。今天艾克拜爾的主意不錯,咱班要來個大合唱,但是你們男生還要來個別的,要不全是女生天下了。」她說著一抬頭,忽然發現胡二虎正雙眼燃燒著異樣的光芒盯著自己,黑紅的臉愈發紅,見小雅忽然抬頭看他,尷尬地扭轉頭去。小雅嚇了一跳,臉也騰地紅了,她原以為胡二虎是對綵鳳有意思,沒想到他居然······

    惶惑中她跳下炕朝外有點變調的喊了一嗓子:「綵鳳!綵鳳!」

    綵鳳提著個茶壺拿著只顯然是剛洗過的玻璃杯進來,笑嘻嘻地說:「來了來了,」俏皮地唱起革命樣板戲《沙家濱》裡阿慶嫂的唱段:「開起七星灶,銅壺煮八方~」京劇唱成了京歌,還帶著甘肅味兒,一下屋裡屋外的人都笑了。

    小雅說:「好好,這個好。明天你就來這段,要唱得更有方言味道,再好玩兒一點兒。」

    第二天,綵鳳的方言京歌《沙家濱》選段成了最受歡迎的節目,台上台下笑成一片,連吳校長那麼嚴肅的人都笑得前仰後合的。而娟娟字正腔圓的朗誦——高爾基的《海燕》讓大家聽得鴉雀無聲。

    最後一個節目是小雅的獨唱《小路》,她亮起清亮的嗓音唱起:「一條小路曲曲彎彎向前方」時,一聲悠揚的口琴聲跟著響起,她驚奇地朝擁擠的教室講台下看去,卻是吳校長操著一把斑駁的口琴深情地吹著。在他的伴奏下小雅唱得更加有底氣、更加聲情並茂,她見王老師也嘴唇蠕動著低聲符合,跑下講台把她拉起來一起縱情高唱,聽著語錄歌長大的學生們哪兒聽過這麼好聽的歌兒啊,一個個如癡如醉滿臉的崇拜。歌聲停止後,教室一片靜謐,片刻不知誰拍著巴掌吼了一聲:「好!」教室裡頓時像飛來一百隻麻雀般響起叫好聲和辟辟啪啪的掌聲。這是小雅首次得到的演藝掌聲,如此熱烈,如此執著。她拉著王老師傻哈哈地笑著,笑著笑著流下眼淚,幾年了,她從沒這麼開心過,從沒被人這麼認同、讚過。這一刻,她真正忘記了自己黑崽子的身份,忘記了所有的孤獨與不愉快。

    吳校長站起來大聲喊道:「老師們!同學們!新年快樂!」

    小雅和大家一起高呼:「新年快樂!」這一瞬間,她心裡冒出一個聲音:今年一定會更好!

    「好了,同學們,今天我們放半天假,大家願意在學校玩兒的可以留下,願意回家的就回家吧,不過走以前把這教室給我掃乾淨了。明天照常上課!散會!」

    他招呼小雅跟他們一起去辦公室開會。

    其實啥開會啊,就是三個人坐那兒聊天,海闊天空,想哪兒聊到哪兒。

    小雅一進辦公室就迫不及待地問吳校長:「吳校長,你不一般!你怎麼也會吹《小路》?王老師也會唱,詞比我記得還清楚。」

    吳校長呵呵一笑道:「這有啥奇怪?你以為就你是城裡人?就你上過好學校?娜塔莎,告訴小雅老師,咱是打哪兒來的。」

    小雅驚了!「娜塔莎?!王老師!不要告訴我你是蘇聯人!」

    「蘇聯倒不是,不過我來的地方離蘇聯比這兒近。」

    「嗯,你們說話有東北口音,是哈爾濱的?」小雅動開了腦筋。

    「呵呵,哈爾濱號稱東方莫斯科,是個好地方啊。那裡的姑娘,漂亮,洋氣!」吳校長神往地說著,伸手捲了根莫合煙,吞雲吐霧起來,迷離的眼神在煙霧中恍惚。

    王老師笑了一下,眼裡卻滿是無奈,悵然,憂傷。她彷彿在無意識中拿起桌上的煙袋,挖啊挖的,在煙口袋裡裝滿了煙絲,緩緩掏出,慢慢點燃,深深吸了一口後,當她嘴唇微撮輕輕噓出裊裊煙霧時,彷彿手裡拿的不是最土不過的煙袋,而是一支高級煙卷。那種優雅,那種風情萬種,讓小雅又吃了一驚:「他倆不會是潛伏的特務吧?」

    吳校長像一眼看透了她心底,苦笑著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倆想當年都在哈爾濱教書,哈工大。聽說過嗎?」

    小雅搖搖頭說:「我只聽說過哈軍工。」

    「哈工大是中國仿照蘇聯的兩所大學之一,也是全國建設最好的大學,很多蘇聯專家,研究尖端技術······那時候,吳郡是學校裡最年輕的助教,蘇聯教授的翻譯和研究助手。」

    「哇!厲害啊!哈拉朔,喔欽哈拉朔!」小雅操起自己還記得的俄語大聲讚歎著。

    「呵呵,學過幾天俄語?」「很短几天。小學學維文新文字,初中學俄語,高中學英語。結果是什麼都沒學會,全在腦袋裡打漿糊。」

    「看來你沒有語言天賦。我會三國外語。俄語、德語、英語。她會兩國,俄語和德語。」

    「天啊,你們太神了!教我英語吧。」

    「丫頭,還是啥都不會好。這年月你在這地方學英語有用嗎?說好中國話吧。」吳校長瞇縫著眼揉了一下鼻子,繼續吸煙。

    「你們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小雅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馬上接著說:「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不想說不說也沒事兒。」

    王老師細細地看了她一眼,長長出了口氣道:「我是追著他來的,來了看這兒人不錯,就留下了。」

    「我是逃來的。原因不說你也猜得到。」吳校長悠悠地吐了長長一串煙霧,眼看著那青灰色的煙團兒徐徐遠去。

    「嗯。我也是逃來的。」她忽然發現自己其實也是逃離城市的人,雖然自己的逃離是為了凱旋。

    三個人都默默坐在炕上看著窗外。許久,吳校長才說了句:「又是一年了。歲月如刀啊······」王老師憐愛地看他一眼,伸手在他鬢角拔下一根白髮,說:「又老了一歲了。我們的專業,我們的專業啊······」

    「外面的世界不知道怎樣了,一定又有新發現了······」吳校長低頭默默屈指數著:「我們現在不知道落後多少年了······」他仰頭看著窗外的天空,風停雪霽之後的天空是那麼藍,那麼清澈,那麼遙遠又那麼親近。他沒有回答小雅關於專業的問題。小雅也知趣地不再提問。她轉而說:「聽說今年要恢復高考了,我要考大學,你們給我說說大學吧。大學什麼樣?大學與中學有啥不同?大學好玩兒嗎?」她的問題連珠炮般射向吳校長夫妻倆,惹得他們哈哈大笑。

    一下午就在愉快的聊天中過去,小雅忽然想起了和潘大娘說好的:去她家吃晚飯,吃兔子!她跳起來和吳校長告辭:「吳校長,王老師,我得回去了。和你們一起聊天時間過得真快,我太喜歡你們了!不過,」她調皮的眨了下眼睛說:「我現在得走了。得去學生也是我曾經的房東家吃飯,有兔子肉。去晚了就啥都剩不下了!」她的話引起一片歡樂的笑聲。

    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她沐浴著夕陽的餘暉,心情大好:「新的一年,開局不錯!」

    在潘大娘家吃飽了燉得稀爛的土豆燒兔肉,焦香的大鍋盔,還有大娘最拿手的米和面。她還有啥不滿足的呢?

    這個夜晚,她裹著厚厚的棉猴徜徉在小河邊,開始真正的思考。天空,遙遠得像蒼穹。其實,它就是蒼穹。它又很近,那些星星,那些閃爍晶瑩的星星,在深邃的湛藍裡朝她眨眼。彷彿在問候,又彷彿在嘲笑。微風吹拂,凍硬的柳枝在顫動,互相摩擦著發出辟啪聲。

    這一刻,她懷疑:人類為什麼會爭鬥?毛主席說: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這是真的嗎?我們鬥得過老天嗎?比如這達阪城的風,它想刮就刮,與人的意志無關,無論如何你是無法與它斗的。與地奮鬥倒是可以,春天,我們平整土地、播種、澆水,然後是鋤草,一遍又一遍鋤草,秋天我們收穫,從大地取得回報,養活自己。但是著似乎又可以算作與大地的合作,通過勞作把我們的能量注入大地,再從大地收穫能量。至於與人奮鬥,我們曾經與小日本、國民黨反動派鬥爭,把他們消滅了。可是為什麼呢?我們打土豪分田地,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現在呢?就拿這小山村說,土地是全隊人的,又都不是全隊人的。全隊人辛苦一年,過得也不過是勉強溫飽的生活。這還是最好的。小山村;裡從胡隊長到每個社員都很滿足:「俄們隊是工分值最高的!俄們村的口糧是最高的!俄們村全吃白面!」可是辛勤勞作一年這些不就是他們應得的嗎?最棒的勞動力一年也不過拿一百多元錢,沒坐過汽車、火車、沒進過城的人是大多數,生病了只有赤腳醫生的土黴素、止痛片,孩子們只能在土坯搭的教室和課桌上課,他們大多數讀到三年級就輟學了。難道這就是父輩們奮鬥的結果嗎?

    小雅疑惑了。那些善良的農民們,他們對國家一無所求,只希望安安靜靜地中地,收穫,生活,繁衍。可是他們卻生活得如此清苦,如此淡泊。難道他們對生活、對物質沒有更多的慾望、更多的索求嗎?他們辛辛苦苦種地,本本分分交公糧、賣餘糧,幹部的話像聖旨。他們不該過這樣的日子啊!不該嗎?

    她被自己弄暈了······

    滿天的星星也被她弄暈了,她在如鏡的小河上跐溜著,一邊玩耍著一邊思索。最後,寒冷的風告訴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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