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來了,麥子唰唰地瘋長,眼見得就過膝,風一吹又蓋了大腿。
胡隊長帶著社員們,當然也包括知青,一起按部就班地精耕細作著這家門口的八百畝寶貝地。
達阪城的風依然是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的刮著,小雅她們的臉已經粗黑不堪。她們再也不敢像初來時那樣大大咧咧了,不再嫌那口罩頭巾土氣難看沒氣質,不光下地幹活,只要出門都全副武裝。但是已經晚了,她們嬌嫩的臉蛋兒已經被達阪城的風吹成了洋芋蛋兒,毛糙、黝黑。雖然她們驚恐地每天早晚甚至中午都小心翼翼地用溫水洗臉,再抹上頂風香出三十里的百雀羚潤膚油,那可憐的小臉還是不肯回到從前模樣。
初來時的新鮮感已經退去,每日的辛苦勞作也把她們僅有的一點點激情磨滅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簡單生活枯燥乏味,小山村裡的景色也看慣了。小雅才發現啥東西都怕個「慣」字,看慣了,就不新鮮了,不好玩兒了,沒意思了。
她們現在就到了審美疲勞期,對小山村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農活累,想家的心更累。
沈丹萍愈發不愛說話了,李紅躺倒床上就哀聲歎氣。只有馬玉蘭還活蹦亂跳的,每每吹噓起春節回家父母對她有多好多好,說的次數多了,沈丹萍就會冷冷回一句:「他們是看在那一袋面一桶油還有一袋炒大豆的份兒上吧?」
每次遇到這種場合小雅就恨不得把頭埋在書裡不要出來。反而是馬玉蘭不以為意地答曰:「能給家裡拿東西就是我的本事。我那些哥哥姐姐每一個有我帶回去的東西多。我媽就說『掙工資的還不如掙工分的!』哼,我就是比他們能幹!」言辭裡透著一股得意。小雅才發現窮人家的孩子連母愛都是要拚命爭取的。她頓時覺得自己很幸福、很走運,她只有兩兄妹,不像別人家兄弟姐妹一大幫!
彩霞的死給她心理蒙上一層陰影,現實裡的愛情與小說裡的有點不一樣。真的愛情、悲劇的愛情擺在她面前時,完全沒了小說裡的淒艷哀婉,只剩下殘酷。
夜半,遠處飄來裊裊鷹笛聲,悠揚婉轉卻帶著說不出的孤寂和淒涼,
小雅被笛聲驚醒,兩眼瞪著房頂的椽子發呆,眼前飄過小潔瘋狂的臉,飄過彩霞的臉。她倆為了愛情一瘋一死,雖然小潔是被人設計、彩霞是因為和大勇沒出五服,算是都事出有因,可是上次回家聽說有對兒戀人因為愛情得不到雙方家長同意居然雙雙殉情,可見愛情是個可怕的東西。更不要說自己在初中時那個朦朧的初戀居然被人借題發揮搞得生不如死,差點連高中都上不成。她越想越悲觀:「看來愛情真是個『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東西。」如此一想頓時釋然,她陶醉在宛轉悠揚變幻莫測的鷹笛聲裡,漸漸沉入夢鄉。夢裡,彩霞微笑著悠遊於另個世界,悠揚的鷹笛化成她脆生生的花兒:「春天裡來個百花香,蠶豆花兒開咧蠶豆花兒開······」
第二天問秀華嫂,她說:「不知道是哪兒路過的牧民吹的。他們苦咧,一個人趕著一群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一走半年,婆姨娃兒都見不到。不吹個笛子跟啥說話咧?」
又一個夜裡,遠處傳來花兒的歌聲,深情淒切,小雅總說那是楊大勇唱給彩霞聽的。秀華嫂說:「彩霞去咧,大勇個瓜娃子不肯娶媳婦咧。他趕著隊裡的羊群去山裡咧,他唱歌你咋聽得到?那肯定是澆水的人唱的,上面楊家莊子會唱花兒的人多咧。」小雅默然,但她心裡依然認定那就是大勇在唱給彩霞聽的。
蠶豆花兒開了,落了,豆莢兒長出來了。小雅她們不知道鋤了幾遍草,撒了幾遍糞肥,蠶豆們墨綠墨綠的茁壯成長,麥田漸漸泛黃麥穗兒直挺挺地膨脹著,胡隊長和社員們一天笑得眉花眼笑的,第二天又為一場大風一驚一乍的,看得小雅她們忍俊不禁。
終於,隨著一場場夏日的干風,那片麥田一夜間唰的黃了!金燦燦地依偎在墨綠的蠶豆地旁,朝陽把它們照得綠的愈發深沉,金色愈發明亮。
胡隊長頭幾天就跟大家說了:「都把鐮刀磨利了!」所以小雅拿出原先學農時練出來的功夫,把跟潘大娘家借來的鐮刀磨了個光可鑒人。她奇怪沈丹萍她們對鐮刀問題毫不在意的態度,沈丹萍淡定的說:「到時候自然會有的。」
果然,到了開鐮那天,她們人人一把珵亮的鐮刀,看樣子還都挺好用。
追根刨底八卦一番後,小雅知道了:沈丹萍的鐮刀是比她們早一年來的男知青李志給的;李紅的是李志的哥們嘎子給的;馬玉蘭的是楊大嫂的弟弟給的。只有小雅悲劇了,是自己親手磨的。
她看著她們含義複雜曖昧的笑容很抓狂:快二十歲的女生了,居然還沒有男生幫是不是很悲劇啊!太沒面子了!
不管那些,隨著胡隊長一聲尖利的哨子聲,大家一頭扎進金色麥海齊頭並進朝前割去。
豐收總是令人興奮的,笑聲此起彼落,鐮刀割著麥稈的聲音莎莎作響,麥子一壟壟倒下。
中午休息時,大嬸大娘們把飯、水送到了地頭,小雅他們是把馬玉蘭和嘎子先打發回去做飯的。這時嘎子挑著擔子來了,遠遠就喊:「飯桶們,飯桶來了!」
李志笑罵道:「你小子就是第一個飯桶!」
嘎子站住腳很拽地說:「唉,你要罵我我可挑回去了。」
沈丹萍幽幽地說:「那時你自己說的:飯桶來了!」
嘎子做了個鬼臉刮著臉頰怪聲怪氣地說:「呦呵?這就護上了?真是秤桿不離秤砣啊~」
傻子都知道那下句是「老公離不開老婆」。於是麥田里響起一片哄笑,沈丹萍臊得滿臉通紅,使勁兒擰了一把李紅。李紅猛不丁兒被她擰得啊的一聲大叫,嘎子挑著擔子已經走到地頭看了個一清二楚,放下擔子抽出扁擔就給彎腰在桶裡拿饃的李志屁股上一扁擔,打得李志鬼叫著蹦起來,大罵道:「狗日的幹嘛打我!」
「嘿嘿,我試試看有沒有人心疼。」嘎子飛跑著躲開李志的追打,又引發一片大笑。
沈丹萍矜持地走到桶前舀了一缸子湯飯,朝李志斜睨一眼,他乖乖地跑過來坐到她身邊,她把碗遞給他低聲說:「快吃。我給你撈的稠的。」說完轉身又去給自己舀飯。嘎子給自己舀得幾乎要流出來的滿滿一缸子,得意地往個麥捆兒上一坐,沖李志擠眉弄眼地說:「女生就是秀氣啊,只舀半碗飯。」
李志對沈丹萍悄聲說:「你咋給我舀半碗?」
「笨蛋,半碗涼的快。」沈丹萍狡猾地偷笑,李志眼珠子一轉立即明白:「你的,大大的聰明!」說著連吹帶攪合地往嘴裡劃拉,沒一會兒功夫,別人還在對付那滾燙一碗時他已經喝完了自己的半碗,跳起來在桶裡又撈了滿滿一碗,坐回去慢條斯理地開吃。
「嗨!你這飯桶咋這麼賊?搞半天還是你小子佔便宜啊!」嘎子眼看著大家一個個去舀第二碗,自己那一大缸子燙得怎麼都吃不快,等他再到桶裡攪合時,已經只剩點清湯光水的底子了。
小雅吃飽喝足,弄了兩個麥捆子在樹底下半躺著,不一會兒就扯起來小呼來。迷迷糊糊中有毛毛蟲爬進鼻孔,她一個噴嚏接一個噴嚏但還是懶得睜眼。她揉了又揉那蟲子還是頑強前進,她終於忍不住睜開眼睛,兩隻大眼睛正對著她眼睛,嚇得她啊的一聲怪叫。
「哈哈,小雅姐也有害怕的時候啊?」
「綵鳳你個壞丫頭!居然敢玩兒我啊!」她跳起來作勢要打小綵鳳,一幫小孩兒圍著她倆像老鷹捉小雞一樣嬉耍著,引得週遭的人群不時發出爆笑。
胡隊長吹著哨子走來,大喝:「亂跑啥?亂跑啥?!」他對那些孩子吹鬍子瞪眼地喝罵著:「看你們把麥個子弄成啥樣咧?!綵鳳!這麼大丫頭不好好幹活瞎胡鬧啥咧?帶著這群娃兒把這割過的地裡麥穗兒拾掇乾淨咧!」他嘴裡呵斥著綵鳳,眼睛卻瞪上了小雅。
小雅一伸舌頭掂著鐮刀溜溜地跑進麥壟裡彎腰開割,胡隊長望著她背影哼了一聲朝前走去。
麥芒、汗水、灰塵、熱風,相互摻雜裹挾著順流而下,在她的每一寸皮膚上留下刺癢的痕跡。雖然已經做了多半年的農活,她的身體各部分機能已經變得比較強壯,但她那小腰還是越來越酸疼,每前進一步都有抑制不住想直起腰來的衝動。但好勝心不允許她站直了停下腳步,她斜睨著身邊緊綴不捨的馬玉蘭,又看一眼已經把她遠遠甩開的秀華嫂,咬著牙繼續往前拱。
沈丹萍和李紅慢悠悠地割著,不時和身邊的李志嘎子說笑,讓他們幫她們代割一段兒。勞動,於他們是快樂的。
就在小雅要跪倒在地時,胡隊長在後面咳嗽了一聲說:「丫頭,給你這個秤,給那些孩子把工分記了。五斤麥穗兒記一分,各家娃兒都記他爹媽帳上,別記錯了。」
小雅一屁股坐地上,大喘氣說:「知道了。記他媽的頭上。」
馬玉蘭不服氣地看了她一眼,涼涼地撂了句:「呵,還是和我們不一樣啊,這好事兒啥時能落到我頭上!」
胡隊長看也不看她一眼逕自邁著八字步走了,小雅也提著秤走了。她一腳踢飛剛割下來的麥子,就地坐下暗自生氣。
全隊割了幾天麥子,小雅就領著那群孩子撿了幾天麥穗兒,每天帶著孩子們一字排開順著地壟撿拾,不讓一個麥穗兒漏網,比滿地跑著要撿的乾淨多了。她發現綵鳳很有心眼,她專跟著沈丹萍和李紅幾個撿,他們掉的麥穗比較多,所以她的收穫也比較多。最吃虧的是跟著胖嫂、秀華嫂、楊大嬸後面的孩子,那簡直沒啥收穫,一下午下來那小丫頭兒直想哭,小雅最後只好把她派到和綵鳳一組。綵鳳嘟嘟囔囔的不願意,小雅笑她:「行了,人家一個六七歲的小丫頭能拾幾個麥穗兒?你就當陪她玩兒好了。」
割完麥子,小雅儼然成了村裡的孩子王,她掌秤公平,記分準確,孩子家長都滿意。她帶著孩子們一起玩兒,教他們唱歌,給他們講故事,搞得那些孩子天天簇擁著她拿她當女王,那些家長都拿小雅打趣:「丫頭,給俄們這些娃兒當姨成不?」這一切都被胡隊長看在眼裡,他蹲在樹下抽著煙捲心裡打開了小九九。
家門口的麥子割完,胡隊長又打發人去看春天播下的野地,割與不割的判別方法很簡單:長得搞過膝的麥子就派男人們去割,不過膝的就派羊倌牛倌趕著牲口群去啃了完事兒,還不忘交代一句:「吃罷咧讓它們在那裡臥一夜,把糞也粑到那地裡,來年好接著種。」
遠處的野地不光種了麥子,還種了許多胡麻、油菜。隊裡有個小油坊,用鋼磨的,「現代化!」胡隊長牛皮哄哄的,秀華嫂笑道:「還不是俄家妹夫給弄的,他個老農民知道個甚?!」
九月,一眨眼就是九月了。
一天,胡隊長讓個孩子把小雅叫到隊部,說:「俄們這村沒學校,上面二隊有個小學老師不夠,俄跟他們校長說咧,你去當老師,把俄們村裡這些娃兒都趕去上學去,也識幾個字。」
小雅吃了一驚說:「我當老師?我不會啊。」
「你娃兒聰明,又待見俄們鄉下孩子,你去。那裡吳校長是個好人,他兩口子都當老師,大學問人,讓他們教你,你教娃兒們。」胡隊長看小雅猶猶豫豫的樣子,說:「隊上給你記滿工分,口糧也和男人一樣五百四十斤,冬天不上課咧你在油坊幹活。可成?」
「這可是天上掉餡兒餅的好事,有啥不成的。謝謝隊長!」小雅笑著說:「我一定把村裡這些孩子教好。」
就這樣,她帶著孩子撿麥穗兒檢出個代課老師的美差來,後來甚至跟著綵鳳她們那一級學生升到了公社高中成了拿工資的代課老師。真是天上掉下個肉包子,直接砸嘴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