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學生時代,小雅覺得自己就想一座漂流的小島,從城市的一隅漂到另一隅。又彷彿是現代魯濱遜,在歧視的汪洋中從一座學校流落到另一座。她的心從無所屬,她憎恨幾乎所有人。內心,其實是對未知人性的懷疑。
因為,她在最敏感的年齡裡看到了太多的黑暗與罪惡。看到人性裡最醜陋的一面是如何被激發出來,看到與她同樣幼小的心是怎樣被荼毒的。一場運動教會了孩子們以自己的同類為食,吞噬的不是玩伴的肉體而是靈魂。
來到市一中,離開了那些大院的孩子,周圍敵視、蔑視的眼神似乎少多了,這讓小雅多少鬆了一口氣。而且有那麼多好老師,她的心開始變得溫軟。
小雅那班裡有六十多個學生,擠得滿噹噹的,讓她從第二排的邊兒上看得見老師講課時飛濺的吐沫和前面一排密密麻麻的後腦勺,偶爾課間回頭,滿滿一教室各種各樣的臉看得她頭暈。
說實話,原來在初中時那些同學的大多數已經讓她很厭煩,她對和同學結交始終抱有戒心。大多數時間她寧可選擇獨自呆著,至於交朋友,她相信「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第一個學期她幾乎沒和同學說過話,她忙著補課還來不及呢。第二個學期,她們去下鄉學農。
第一天在學校操場集合,她就笑傻了。因為那些同學帶的鋪蓋,真是五花八門啥樣都有,比如張淑,她扛來一個被捲兒,還沒走到操場就散架了,大紅花被面的被子和繡著紅雙喜的枕頭在地上滾成一灘,同學都笑她是不是把嫁妝背來了。大多數同學的鋪蓋卷兒都是將就到車上的,差不多沒散開的都是好的。只有小雅背著標準的軍用背包雄赳赳氣昂昂地走近操場,很淡定滴看著亂糟糟的一片。上車時她當然很迅速,舉手把背包就扔在考車頭的地方,踩著車輪敏捷地跳上車去用背包給自己搞了個很舒服的座位。一個瘦小的女生看著高高的車廂板發愁,她啥也沒說,只把求援的眼神看著小雅。那是個梳著蘑菇頭的小女孩,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很多,大大的眼睛很無奈。小雅友善地笑了,站起來看一眼她腳下那個臃腫的接近散架的鋪蓋卷兒,衝她身邊站著的一個大個兒男生喊了一嗓子:「你,幫個忙,把她的行李遞上來。」
那男生居然乖乖的把拿行李舉起來遞給小雅,小雅拎住中間那根繩兒把它拽了上來就手放在自己背包旁邊,把露出的被單掖進去,抬頭一看她還站在下面眼巴巴望著自己。於是伸頭喊道:「上來啊!」那女孩看看高高的車廂板流露出膽怯的眼神。她笑著搖搖頭趴在車廂板上彎下腰伸出手去說:「來!拉著我的手。踩著車輪,好,上!」她一把把那女孩拽了上來。
看一眼那男生,還站在那裡發愣。她喊了一聲:「你,沒有行李嗎?」
那男生忙道:「有啊,有啊。」
「遞給我。」
那男生拖著一個破鋪蓋卷兒滿不在乎地舉起來說:「接住了,這可是老子的全部家當。」
「你給誰當老子?信不信我給扔下去?」本已接住行李的小雅斜睨著他笑道。
「哎哎,別價啊,我不過是個口頭語,別當真。」他有點痞痞的笑著說:「我知道你老子厲害,你別砸我啊。」
小雅哼了一聲把他那堆破爛兒扔到離自己遠遠的車後角落裡,拉著那小女孩兒一屁股坐在用行李壘好的小窩裡。那女孩看著她偷偷笑道:「我知道你是誰。」
「嗯,我是小雅。我也知道你是林萍。」小雅大大咧咧地笑了,心想這有啥奇怪,這小丫頭是英語課代表,對自己的英語書法很崇拜。
林萍悄悄把頭靠在她頭邊說:「你來一中是我爸爸找領導批的條子。」
「你爸爸是林秘書?」她扭臉仔細看了林萍一眼,林萍微笑著眨一下眼睛。兩人擠在一起啥都不說了。
終於這一車人鬧嚷嚷的坐滿了,車子晃悠悠地開出校門,張淑激動的揮拳高呼:「知識分子到農村去!」一車人都跟著高呼口號,一個威風八面站在車頭正中的男生把手裡的紅旗舉得高高的揮舞著,小雅和林萍縮在車頭一角聚聚拳頭算敷衍過去。她倆都打心眼裡厭惡這種形式主義的東西。她們頭挨頭唧唧咕咕著小女孩兒的私房話,無非是這學期又要落好多課了之類。
學農去的地方叫三坪農場,是近郊一個地方。時間是一周,他們被安排住在兩大間庫房裡,男女生各一間。在那裡睡的是大通鋪,喝的是澇壩水,吃的是大鍋飯,小雅第一次嘗到了普通百姓的大鍋飯,和八一小學的食堂沒法比。
她們背著扛著行李走進那大庫房一看,哇!好新奇啊!庫房裡邊順牆根兒用磚頭搭著兩溜兒木板,她們蜂擁而進搶地盤,都喜歡在門口陽光充足的地方。小雅仗著背包小巧搶先跑到最裡面,她估計那裡風最小。別看是七月天,但是新疆初夏的夜裡也是很冷的,尤其是她那薄薄的褥子不抗寒。她快速把背包打開,被子褥子佔了倆位置,然後伸長脖子找林萍。林萍拖著自己臃腫的大行李卷一點點往庫房走,這會兒正站在庫房門口往裡看。從陰涼黑暗的庫房裡看出去,巨大的庫房門明晃晃的,嵌著一個小小女孩瘦弱的黑色身影。喧鬧的庫房也掩不住她的孤寂和無助。小雅歎了一口氣跑過去,和她一起提著行李進來。
她倆把行李鋪好,把被褥鋪得整整齊齊,然後才坐在炕沿上等下一步通知,誰知半天也沒人管她們。於是大家鬧嚷嚷地湧出去,在周圍到處轉著看。小雅說:「第一找食堂,第二找廁所。其它的慢慢看。」把林萍笑得直不起腰。把林萍笑得直不起腰。小雅不以為然,說:「我就是個大俗人。人活著吃喝拉撒睡,少得了哪一樣?這幾樣搞不定人是雅不起來的。大俗才能大雅。」
「聽你說話的口氣像個老頭兒。」林萍笑瞇了眼道。
小雅幽幽地看著藍藍的天空,半晌才說:「我的心已經老了。所有你們不懂的、看不到的,我全懂了,看到了。」林萍默默看著她高高揚起的臉,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如果不是一片吵嚷聲,她們不知道還要在這樹下僵立多久。
嚷嚷聲是從男生那間大倉庫裡傳來的,陳老師勸解的聲音在喧嘩中顯得那麼軟弱無力。一幫女生圍了過去看熱鬧,原來男生「宿舍」連鋪板也沒有,就是磚塊圍起來的通鋪裡放了大約一尺厚的麥草。男生和接收他們來的農場負責人吵起來了。
「老子是革命小將!你當我們是豬啊?就拿這豬圈對付我們?」小雅一聽這老子老子的就知道是哪個男生了。
「你們是來給我們割麥子幹活的,住這裡已經不錯了。接收貧下中農再教育!你懂不懂?」一個男人惡狠狠的聲音讓人聽著很不順耳,這下連陳老師也不勸解了。
「你丫當我們苦力啊?老子是來造反的!造反有理懂不懂?!」男生的話引來大家一片喝彩。張淑在人群後面揮拳大喊了一嗓子:「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同學們嘻嘻哈哈跟著亂喊一氣,那男人的威風氣煞下來了,說:「反正我們農場就這條件,你們看著辦吧。不行就回去。」說完扭頭就走,邊走邊嘟囔:「就你們這幫娃娃也幹不了啥活。沒準兒禍害的比收回來的麥子還多呢。」
他這麼一說大家反而都不鬧了,學生們的自尊心都特強,班長李強就說:「我們不能就這樣走了。回去怎麼跟別班同學說?就說我們高一·一班的都是孬種?因為睡不了草鋪逃跑了?我們是革命小將,是毛主席的紅衛兵,我們不能就這樣被人看扁了!」
陳老師說:「是啊,我們這樣回去很不光彩。也沒法跟學校交代。」男生們全看著「老子」,女生們嘰嘰喳喳說:「算了吧。別鬧了。要不我們去找找他們革委會的頭兒,看能不能多給你們弄點草鋪厚點兒,這也太薄了。」
「老子」一看,就坡下驢說:「那也行啊,沒板子難道不要錢的麥草也沒幾根了?再給我們弄些麥草也行啊。」
陳老師說:「你們先在這兒休息,我和李強去找找他們頭兒。看怎麼辦。」
陳老師走了,大家一哄而散。
小雅和林萍先找到了廁所解決了內急問題,又溜躂著找到不遠處一溜土坯房,有一間大敞著門煙囪呼呼冒著白煙,她們進去看見一個四五十歲的婦女在撥弄著柴火燒一大鍋水。一問,這裡果然是給他們備的伙房,那水已經開始冒泡兒,婦女說:「快去拿水壺來打開水,這鍋燒開就做飯了。明天才燒水呢。」
小雅一聽趕緊說著謝謝阿姨就往回跑。林萍還慢條斯理地走著,小雅只管一口氣跑回去拿起自己的軍用水壺,又拿著林萍和自己的飯缸子就往伙房跑,還沒跑到就見那婦女拿著個鎯頭在樹上吊著的一個鐵輪轂上噹噹噹敲著大喊:「打開水打開水啦!」頓時四面一片亂紛紛,大家到處找著可以打水的東西往伙房湧來。
這時小雅已經先舀了兩大飯缸子開水,又用個大馬勺一點點往軍用水壺裡灌開水。林萍是個聰明人,早已跟了進來,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墊著端起兩大缸子開水慢慢往外走,一邊嘴裡貓叫似的喊著:「小心小心小心啊,開水來啦!」邊喊邊躲避著亂哄哄擠進來的同學。
別人鬧哄哄地擠著打開水時,她倆已經坐在炕沿上一點點抿著喝水了。小雅把軍用水壺撂在鋪上,林萍爬過去把水壺藏在被子後面,說:「一會兒肯定有打不到開水的。別給她們看見,明天還不知道啥時候才燒水呢。」水稍微涼了一點他們才發現那水很難喝,一股怪味兒,難以下嚥。
後來,她們知道了這就是澇壩水——露天地裡一池子死水,來源是老天爺的恩賜——冬天的雪、夏天的雨。水裡面有很多浮游生物,早起刷牙時,它們會在嘴裡游來游去,搞得小雅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還該刷牙。
男生的鋪草問題似乎解決了,那邊安靜下來。
午飯居然是「憶苦飯」......小雅看著那一籠屜的玉米面蒸的不知什麼菜葉子,黃綠黃綠的,是她最噁心的顏色。還好聞著沒啥怪味。她厭惡地看著那堆粘糊糊的東西大腦一片空白,對面那個男人嘴巴一開一合不知在說些什麼,好不容易他下去,一個老農上來又開始說:「舊社會,額四貧農!連佃戶都不算,俺給地主扛長活兒。」他抽一口莫合煙咳嗽著,倒過氣兒才接著說:「那時候,額四怕冬天又盼夏天。冬天莫活幹咧,地主不雇額就莫飯吃。那個天又冷,把人凍得啊,不能活!好不容易盼到天熱了,俺去給地主扛活兒,總算有飯吃咧。」同學們在底下聽得覺著越來越不對味兒,怎麼是地主給貧農飯吃呢?這不對啊!
老漢在上面呀噢他歎氣捶胸頓足地說啊說,底下的嗡嗡聲越來越大。小雅被老漢的話吸引住了,她專注地聽著,覺得那老漢特有表演才能,說起話來滿臉眼睛眉毛鬍子亂動,有時甚至鼻子耳朵都會動!真是越來越好玩兒了。
「終於到收麥子咧,那地主家啊,蒸的一籠一籠白面刀把子(饃饃)啊,」老漢說著神往地咂吧起嘴來:「割麥子的白面刀把子管夠啊,我們那個都是拚命幹,死命摟啊。」接著話鋒一轉,說得更不像話了:「誒,到了六二年,可把我餓慘了,玄乎沒熬過來......」旁邊的男人實在聽不下去了,一把把老漢從台上拖下來說:「走走,」邊對台下的學生們說:「今天就講到這裡了,開飯!」大家哄笑一片。
「老子」學著老漢的口音說:「誒,到了六二年,可把我餓慘了,玄乎沒熬過來......」學完捂著肚子狂笑,說:「這大爺真他媽夠大爺的!這憶誰的苦思誰的甜呢?」說著就笑得出溜著蹲在地上了。小雅笑得眼淚狂流,拿拳頭砸自己的腿,林萍捂著肚子只喊媽呀。全場絕倒。
男人把老漢推出門去回來說:「吃飯吃飯,飯都堵不住你們的嘴!不吃端走了!」大家這才皺著眉頭排著隊一人舀了一缸子憶苦飯愁眉苦臉的吃著。唯有那張淑真是特殊材料製成的,她居然吃得眉開眼笑,吃完又雄赳赳氣昂昂地添了一勺!似乎憶苦飯吃得越多與貧下中農的感情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