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漫長炎熱的假期,小雅坐在家裡彷彿在押犯人等待宣判。她和媽媽都知道,這百分之四十玄了。不要說年級前三前五,就算第一也未必有用。
小雅覺得自己像一隻待宰的羔羊,連咩一聲的機會都沒有。那個夏季特別熱,她的心裡特別冷。每天默默操持家務,唯一的樂趣是去王瑩家玩兒。那種田園詩般的收穫讓她羨慕,她甚至在想,乾脆到她家的生產隊來當農民也不錯。
王瑩卻笑道:「我們回來都算回鄉知青,沒有城市戶口。你來幹嘛?」
「我想當你們這樣城市裡的農民。詩意的生活,無憂無慮,外面什麼事兒都和你們沒關係,自己種自己吃,還一樣能逛街。多好。」
王瑩說:「農民發愁的事情你不懂。我們就這麼一點地,以後怎麼辦?我要去別處下鄉,我不要當一輩子農民。」
「這山看著那山高,那山也是牛吃草。」王瑩的媽媽笑道:「你們倆就是這句話。」
小雅說:「我還是想升高中,以後上大學。不過......」
王瑩媽媽說:「上過大學又咋樣?我就上過。」石破天驚啊!小雅和王瑩都大張著嘴看她媽。
她微笑著呼喚著院裡那群雞,撒了一把癟麥子,頭也不回地說:「聽說過燕京大學嗎?」
小雅噎得差點背過氣去,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阿姨,是現在的北大嗎?」
她笑瞇瞇地說:「是吧。我讀過。沒畢業。」然後繼續照管她那群雞去了。小雅和王瑩望著她的側影、背影,微風吹拂著她那一頭梳得整整齊齊的齊耳短髮,幾縷髮絲在她半蒼的臉上飄拂,歲月在她眼角眉梢已經雕刻出生命的年輪,誰還能認出這個曾經的燕京大學女生呢?
小雅腦袋瓜子急速運轉著,琢磨著王家的每一個人。王叔叔,其貌不揚,一條腿有點跛,但腰板筆挺,對王瑩媽媽言聽計從很是恭敬。王瑩大哥長得又高又帥,顯然和王瑩不是一個父親。她想問又不敢問,只是好奇地眼盯盯看著王瑩媽媽。
王瑩媽媽喂完雞回頭一看倆女孩還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笑了。她拍拍圍裙上的灰塵,走到大樹下拉著倆女孩說:「人一輩子就是個命。四八年,我跟著他大哥的親爸爸跑到新疆。後來,他爸爸死了,我嫁了王瑩爸爸。就這麼簡單。」她低頭對小雅說:「你的事兒我聽瑩瑩說了,學,上也罷,不上也罷,人爭不過命。我一輩子都說自己命不好,從北京跑到新疆,又守寡。可是我嫁了王瑩她爸,在這裡養一群雞,種幾畝菜地,半輩子就這樣平平安安過來了。她爸對我好,你都看見的。如果,」她雙眼幽幽地看著天邊的浮雲,頭頂的大樹葉子,慢悠悠地說:「如果我在北京讀完大學,如果我留在北京,我還能遇到你王叔這樣的好人嗎?不能。我還能這麼平平安安幾十年嗎?更不能。就看看你們這幾年吧,你爸爸那官兒還小啊?這不說關就關了,連個說法都沒有。」
小雅默然地頭,王瑩很得意地說:「就是啊,我爸對我媽真是沒說的。我媽要天上的星都給她摘下來。而且沒人來革我們的命。誰革農民的命啊,只有我們去革別人的。」
小雅抬頭神往地順王瑩媽媽的視線看上去,從洋洋灑灑的墨綠色大葉子的縫隙中,陽光笑嘻嘻地灑落下來,一絲絲亮晶晶的。她嚥了下口水說:「我還是想上大學,燕京大學,太神秘了。裡面不知什麼樣子。」
「很美。」王瑩媽媽微笑著只說了兩個字。半晌,又說:「上大學是一件很美的事兒,但太不容易了。小雅有條件就努力吧,讀書畢竟是一件好事兒。但不上大學也一樣可以讀書,是不是瑩瑩?」
離開學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王瑩已經在學校報名去喀什下鄉當知青。她說:「當下鄉知青還有回城當工人拿城市戶口的一天,當個回鄉知青就一輩子都是農民!」她痛恨這個農民身份,痛恨因為這個身份而被人看不起。她急於擺脫這個身份,寧可去遙遠的、生活條件比家裡艱苦一百倍的南疆農村。聽說那裡喝澇壩水、啃包谷囊,但這些都嚇不住她。她還是毅然決然的走了。小雅去送她時,倆人都哭了。王瑩的媽媽一邊哭一邊歎氣埋怨,那個一身書卷氣的農民、上過燕京大學的農民和別的母親一樣哭得唏哩嘩啦。
小雅還在焦急地等待升學張榜的日子,她隔幾天就去學校打聽。幾個老師都言之鑿鑿的說:「教研組和年級組老師們討論名單時都推薦了你,教務處那邊刷人也沒聽說有你的名字。應該沒問題。」說得小雅心裡熱乎乎的、樂呼呼的,但不知怎麼回事兒,她每次回家看到媽媽都覺得心裡馬上就沒底了。媽媽總在說:「不該這麼平靜啊。這不是好事兒。」
終於張榜了,媽媽的烏鴉嘴很準。小雅就被一個八月艷陽天的晴空霹靂劈傻在學校教學樓前。她站在那十幾張大紅紙的榜前,一個個細數名字,一排排仔細看過去,一遍、兩遍、三遍,硬是沒找到自己名字。她看到氈子頭的名字時想:「既然有他,那也應該有我。」
她甚至看到潘安的名字,潘安在小玉瘋了之後,忽然對學習上心了。他還是調皮搗亂,但是他總能在最後一個月學完一個學期的功課並且順利考個過得去的成績。她想:「如果潘安都能上,我為什麼不能?」
但是,身前身後來看榜的學生家長來了一批又走了一批,她還是沒找到自己的名字,只聽到遙遠的遠方傳來各種窸窸窣窣的聲音,有嘲笑、有譏諷、有同情、有安慰。
她隱隱約約聽見狐狸精放肆地笑道:「看范進中舉啊!可惜人家范進中舉了才瘋,小雅是落榜了也瘋!」她只是木呆呆地把目光一點點緩緩移到狐狸精臉上,不由自主地兩個嘴角朝上提起,不是笑,而是露出了兩隻虎牙。她彷彿從心底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嘶吼,凝視著狐狸精的眼睛,她真的看到一條搖著大尾巴的狐狸。
狐狸精看著小雅蒼白的臉上漆黑的眉毛一點點倒豎起來,兩隻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睛發出兩道寒光,尤其可怕的是那一排白森森的牙齒裡有兩顆白亮亮的虎牙!微微張開的齒縫中,紅色的舌尖一點點探出來掠過紅唇。她眼前一下冒出「母老虎」被咬得血淋淋的手臂,大喊了一聲:「媽呀!太可怕了!」轉身就跑。逗得周圍同學都哈哈大笑,只有小雅慢慢回頭依然在從頭開始看榜。
但是,她還是沒找到自己的名字!八月天的太陽很毒辣,她就那麼一直呆呆站著,只覺得渾身發冷,是一種透心涼,從心底一點點滲透全身的寒冷,冷得讓她窒息。
她一直站到摟前沒有一個人,操場也沒有一個人。不知是誰把滿老師叫來的,抑或是她自己來的,一切都不知道了。當時小雅只覺得有一隻溫暖的手牽著她冰冷的手在一條黑漆漆、陰森森、刮著寒風的孔洞裡行走,朝著前方一個圓圓的、亮亮的洞口。她彷彿感知了那洞外有一個很大很圓很溫暖的太陽,滿老師要把她帶出這黑暗陰冷的洞穴。她的兩條腿有千斤重,似乎用盡力氣也拔不動腳步。但她對自己說:「我要出去,滿老師在拉我,我一定要出去!我不能死在這洞裡!我不能讓這黑洞吃了我!」她終於從黑色沼澤裡拔出了雙腿,她咬著牙一步一步慢慢走著,天越來越亮,越來越暖和,終於「啵」的一聲,她走出來了。大大的、暖暖的太陽照著她,她朝太陽看去,瞇上了眼。「太陽好亮......」她發出了一聲歎息。
滿老師看小雅終於開口說話了,總算放心了一半。她拉著小雅邊走邊說:「不要著急,這事兒著急沒用,還是再想想辦法吧。」
滿老師把她送回家,又跟小雅媽媽說了情況。小雅媽媽說:「我就知道沒那麼順利。」
滿老師說:「我一直在關注小雅,在教研組、年級組確實都通過了,大家對小雅的印象都不錯,尤其是學習方面。但是誰也沒想到最後會這樣......」
「滿老師,謝謝你。小雅的事不是你們的錯。代我謝謝所有老師。這事兒的根子還在她爸身上,我們心裡有數。謝謝你送她回來。」
「小雅媽媽,不用謝,那太客氣了。小雅的情緒你要重視,她這次受的打擊不小,她現在還有點恍惚,我剛才都嚇壞了。班裡出了一個小玉,已經讓我們很心痛,小雅千萬不能再出事兒了。」
「滿老師,媽。別擔心,我沒事兒了。」小雅忽然開口說話了,倒把兩個大人嚇了一跳。
「小雅,你怎麼樣?別想了啊,一切都有媽媽呢。」
「小雅,學校那邊我還會去聯絡一些老師,再說說你這事兒。我們一起努力。」
「嗯。我也會努力。我才不會讓他們把我逼瘋呢,我要把他們逼瘋!看誰笑到最後!」
「小雅!這才是我的女兒!不灰心、不放棄!我們一起努力。滿老師,一定代為謝謝所有支持小雅的老師,謝謝你了。」
滿老師走了。小雅和媽媽默默無語坐著,做到肚子餓得咕咕叫,小雅跳起來去做了飯吃。媽媽一直很擔心地看著她的表情和臉色,終於確定她沒事兒了。
直到飯吃到一半,小雅像把啥都考慮清楚了似的大聲宣佈說:「我要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