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那些事兒 第46章 該死的畢業鑒定!
    很快,小雅初中要畢業了。初中生活是幸與不幸的,三年裡她經歷了許多事情。

    初二那年,她不滿十六歲的猴哥被「上山下鄉」了。她不懂瘦小的猴哥在農村能幹什麼,在拉著爬犁把他送到學校集中時,她很想哭,但忍住了。她看到哥哥的同學、好朋友,曾互助、胡彥。三個不到十六歲的男孩,只有胡彥高大健壯些。只有哥哥是只有一個妹妹來送的,別人都至少還有媽媽。大家相幫著把猴哥的行李——一個鋪蓋卷、一個子彈箱、一個網兜裝的臉盆雜物裝上了卡車。

    然後,是親人們的相對無言。該說的、該囑咐的,都說了千遍萬遍了,現在只剩離別時的無言。曾互助的姐姐找小雅搭訕道:「你是小鷹的姐姐?」猴哥尷尬地把眼神移到天邊。

    小雅咧了下嘴說:「我是他妹妹。」小雅本來很得意自己已經長得看起來比猴哥高大老練了。但此時卻覺得很對不起猴哥。因為一直都是猴哥把好吃的讓給她吃、時刻充當她的保護者才長得這麼好的。

    小雅眼淚汪汪地對曾互助和胡彥說:「我哥身體不好,又不愛說話,你們一定要幫他啊。別讓他受欺負。」

    猴哥說:「你不用管我。誰能欺負我?」小雅不管那些,還是眼巴巴地看著曾互助和胡彥,直到他倆都點頭之後才鬆了口氣。她那樣兒逗得大家都笑,但小雅一點都不覺得有啥可笑的。

    很快,領隊的人大喊:「上車了!上車了!」學生們亂紛紛地上車,親人們亂紛紛地招呼著,有些媽媽已經忍不住開始哭喊。

    小雅望著已經跳上車的猴哥大喊:「哥,不好了就回來!一定記著,不好了就回來!」這是她上學後第一次喊哥哥,她一直都直接叫他名字的。

    哥哥走了之後她經歷了母親的手術,經歷了背負「黑崽子」所遭到的所有歧視,經歷了小玉的變瘋。她的心智快速成長,她已經是一個完全可以自立、可以支撐一個家庭的大女生了。

    同時,鄧小平的復出給了她繼續升學的希望。她一直渴望上大學,如果這次可以升高中,離大學就只有一步之遙了。百分之四十的初中生可以升高中,這對於她來說簡直是福音、是天籟。她深信憑自己的成績和表現一定可以躋身於這百分之四十以內。因為她已經連續三年穩居年級前五名了。為了能升高中,在初三這一年,她拚命表現上進,積極參加各項活動。而以前,她是不屑於參加的,尤其是與政治有關的活動。她甚至遞交了入團申請書,明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她就是要做出姿態來。

    畢業考試就是升學考試。考試結束她大大鬆了口氣,她雖然對自己很有信心,但每門課考完還是悄悄找氈子頭核對了答案,確認自己每門課成績都在九十五分以上,才「心裡有根竹槓棒」(張老師講的笑話:俄語對「胸有成竹」的直譯)地等待消息。

    等待中,她迎來了畢業總結,評選優秀紅衛兵,團課,最後一批共青團員。一系列她最沒興趣的活動,不得不跟著敷衍的事情。很快,她當「黑崽子」積累的政治嗅覺發出了緊急警報:有人要對我下黑手了!

    畢業總結時,就有人開始說些陰陽怪氣的話,什麼父親的政治問題了,本人不關心政治了,本人和同學搞不好團結了,初一和同學打架了,初二咬老師了,和「破鞋」瘋子做朋友了,諸如此類的話氣得她想咬人。

    評選優秀紅衛兵更有意思,那天小雅沒參加,她陪媽媽去醫院複查了。回來張老師告訴她,全班五十二個人,參加投票五十一人。五個人投票她是優秀紅衛兵,二個人棄權,剩下的人投票她是不合格的紅衛兵!這戲劇化的結果難住了張老師。更讓小雅覺得戲劇化的是五張贊同票全來自大院的男生,兩票棄權一票是王瑩很正常,另一票居然是潘安!

    小雅很奇怪地問張老師:「他們憑什麼說我不合格呢?總得有理由吧?」

    張老師歎口氣說:「還能有啥理由?就說你爸爸是反革命唄。這話一說誰還敢投你贊同票啊。」

    小雅火冒三丈:「誰說我爸爸是反革命?她拿出定性文件來!組織上都沒做結論她憑啥胡說八道?!又是狐狸精那個王八蛋說的吧?她把小玉逼瘋了還不算,還想逼我嗎?我可不會瘋,我會殺了她!」

    「你可別瞎猜。誰說的都不重要,現在已經這樣了,你說啥也沒用。千萬不能胡鬧,那會壞大事的。馬上要升高中了,你要是鬧出事還想不想升高中了?」張老師被小雅嚇壞了,勸了她幾句趕緊走了。

    小雅回家悶悶不樂地跟媽媽說了這事兒,她說:「媽,我覺得這事兒不好,會不會影響我升學啊?」

    媽媽想了半天說:「你要有這個思想準備。要多想想萬一不行怎麼辦。」

    「我一定要上學。如果不上高中,以後肯定不能考大學。我要讀書!」

    「你得多找找老師們,請他們幫你多爭取。在升學問題上,老師的意見還是管用的。」

    小雅真的去找老師了。挨著個兒把教過自己的老師都找了個遍。教數學的袁老師,教語文的滿老師,班主任張老師,教政治的、教音樂的、教體育的、甚至連母老虎都去找過了。

    老師們都和顏悅色的說:「好學生一定會推薦的。」

    可是她還是等來一張把自己和媽媽都氣得半死的畢業鑒定。畢業典禮後,老師讓人把小雅的檔案袋送到她家,送檔案的狐狸精很神氣地敲開門把檔案袋扔進來就轉身走了。

    小雅撿起檔案袋納悶地走回客廳交給媽媽,當過黨支部書記的媽媽對鑒定一向看得很仔細,看完之後指著一條怒斥小雅問:「這是怎麼回事兒?!你在學校幹什麼了?!」

    媽媽的震怒讓小雅嚇了一跳。她莫名其妙地說:「沒幹什麼啊?能幹什麼呢?」

    媽媽指著鑒定表裡一句話大喝:「你自己看!」小雅湊上去看了又看,說:「啥呀?看啥?」

    媽媽一腳把沙發前用來墊腳的小板凳踹得飛了出去:「什麼叫『思想意識不健康』你懂不懂?就是說你有作風問題!和小玉一樣!」

    小雅一聽立馬發飆:「哪個王八蛋給我寫的?!開會的時候沒人說過這話!」

    「沒人說怎麼會有!白紙黑字,無風不起浪!你到底幹啥了?你和哪個男生走得近了?」

    「你冤枉人!我和誰都走的不近!他們誣賴我,你也逼我!」小雅嚎啕大哭起來,直哭得兩手抽筋,像雞爪子一樣抽搐著。小雅的媽媽氣得捂著心口在沙發上大喘氣。

    這娘倆鬧得正不可開交,有人敲門,小雅賭氣更加大哭起來,偏不去開門。小雅媽媽自己去開了門,原來是蘭瘋子的媽媽從窗下路過聽見小雅哭得嗷嗷的,進來看看。

    「小雅這是咋了?怎麼哭成這樣?」阿姨奇怪地問,說實話這麼多年不管別人怎麼欺負她可沒見小雅哭過。

    小雅媽媽一聲不吭指著那鑒定直哆嗦。她撿起那紙來來回回看了一遍又一遍,罵道:「太卑鄙了,把這一手都用到孩子身上了。什麼世道啊......」阿姨搖頭歎息道,她的話讓小雅更覺委屈地放聲大哭著說:「還有她,她也信了!也罵我!」她抽搐的手指著媽媽,眼淚鼻涕流了一臉。

    阿姨心疼地走過去摟著小雅,掏出手絹給她擦著臉,一邊說小雅她媽:「你也信?你不信自己孩子居然信那些王八蛋?他們什麼壞事幹不出來?小雅是啥樣的孩子我們自己還不知道嗎?」

    小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媽說不要我了......啊啊啊.......」

    蘭瘋子媽媽一聽這話火了,她摟著小雅說:「走,跟阿姨回家。這麼好的女兒你媽不要了我要!」

    小雅一聽,真是五內俱焚啊,連別人家的媽媽都知道是咋回事兒,連別人家的媽媽都想得到,自己親媽媽反而不信自己啊。真白當她女兒了!她抱著阿姨大哭:「我跟你走,我給你當女兒去,我天天好好伺候你,比對我親媽還好!」

    阿姨輕輕揉著她的背緩聲說:「好孩子,不哭了。」又拉過她的手來在掌心揉捻著,心疼地指責小雅媽媽說;「你看你把孩子都逼成啥樣了?她就真有啥事兒還能告訴你嗎?你難道真忍心讓她變成第二個小玉?」

    其實,小雅媽媽心裡也明白這是個陰謀了,但她好強的性格讓她眼裡容不得半點沙子,更不能讓她最寶貝的女兒被人潑上一點污水。她也心如刀割,但她就是這樣一個個性,絕不先服軟。

    阿姨說:「你看看你們家這幾年,你看看你自己,沒有這丫頭裡裡外外上上下下撐著,你這家還能像個家嗎?這大院裡的孩子有一個算一個你數數,有一個能像小雅一樣持家的嗎?有比她更懂事的嗎?」

    小雅抽抽嗒嗒哭著,媽媽心疼啊,歎了口氣說:「不是我不相信她啊,那個小玉的事兒......我真怕啊。」

    「小玉那孩子可憐,如果不是遇到那個ど蛾子也不會弄成這樣。唉......」

    兩個大人無言坐著,等到小雅止住了哭泣,阿姨站起身說:「好了,娘倆還有啥可生氣的?小雅,別生你媽氣了,她罵你也是為你好。」又轉身對小雅媽媽說:「要信得過自己的孩子,有啥話好好說。現在你們得仔細琢磨以後咋辦,我覺得這就是給孩子升高中設了個坎兒。你們得想辦法跨過這坎兒去。」

    小雅眼淚汪汪地牽著她的手說:「阿姨,那我咋辦啊?」

    她拍拍小雅的手背說:「這世界沒有翻不過的山,也沒有邁不過的坎兒。只要你一心想做一件事兒,總歸會有辦法的。慢慢想吧。孩子,啥狗年月啊。」她搖著頭抽出了手,對小雅媽媽說:「你好好歇著,別氣著了自己不划算。人家就是要我們生氣,我們就要偏不生氣,讓他們去氣死。我先走了,小雅,去做飯吧。天都快黑了。」

    小雅把阿姨送到門口。回轉身默默進廚房做飯了。

    客廳的燈一直沒亮。暮色裡,可以看見小雅媽媽兩眼灼灼在思想著什麼。

    第二天,她讓小雅帶她去找了張老師。她把檔案袋放在桌上朝張老師面前一推,靜靜坐在椅子上盯著張老師眼睛看了許久,說了一句話:「作為一個教師,你認為這樣對待一個孩子,合適嗎?!」

    張老師垂下眼睛也默默坐了很久,只回答了一句話:「我也不想這樣。」

    「一個老師,不是被良知而是被學生左右是可悲的。」

    「她的媽媽是校長。」

    「她已經逼瘋了一個孩子,還要再逼瘋一個嗎?如果這個輪到我女兒,我絕不會讓她得逞!我不管她是誰!」媽媽緩緩打開檔案袋,緩緩抽出那份鑒定,把那張紙推到張老師面前,堅定地用手指指著那一條一字一頓地說:「請你把它劃掉。」由於用力過度,媽媽的指尖泛出白色,她的眼神如刀刻進張老師眼裡。張老師在她的逼視下不由得拿起筆筒裡的鋼筆,一下一下劃著那一條,直到「思想意識不健康」幾個字成了一條黑槓,紙面被劃破。媽媽緩緩收回了手,輕輕說:「麻煩你在劃過的地方蓋章。」張老師此時反而如釋重負,打開抽屜拿出印台盒和私章很利索地在上面蓋了兩下。搖搖頭苦笑了下說:「你真厲害。不過你最好再去找校長說明一下,不然我很麻煩的。」

    「不用,她不敢把你怎麼樣。這種事兒她也只敢指使女兒做。請你相信,小雅的爸爸總有一天會出來的。」

    「我也聽說過她爸爸。希望他早日出來,再來學校清理一下。」兩個女人都會心地笑了。

    小雅在樓門口坐著等了很久,終於看到媽媽出來,急忙衝上去問:「怎麼樣了?」

    媽媽只給了她以個微笑。母女倆安靜地走出學校的背影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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