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的媽媽自從上海回來之後,和她聊得最多的居然是政治。她每天早晨準時聽新聞,每天必須看報紙,小雅每天去街上撿那些滿天亂飛的傳單,然後塞在書包裡帶回來給她看。她就像一台分析儀一樣分析著收到的每個信息,然後和小雅討論。這讓小雅漸漸發現了政治背後的真實內涵。
媽媽說:「政治,說難聽點,就是政客們玩耍的陰謀和流氓手段。偉大的政治家與骯髒的政客只有一步之遙。」
「那他們的區別在哪裡?」
「偉大的政治家是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奮鬥,政客只為金錢權力和一小撮人的利益鼓噪。」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政治鬥爭是最殘酷的鬥爭,因為它的終極目標是權力、掌控國家民族的權力。為了爭奪這種權利,一個集團、一個階級可以對另一個集團、另一個階級展開從文化、精神、道德、心靈到肉體的絞殺。為了權力,他們可以犧牲所有人,包括自己人。死,其實並不可怕。沒有誰能從肉體上消滅一個民族,可怕的是這個民族的民族精神、信仰、文化被格殺。」
「那爸爸呢?爸爸算哪一邊的?他為什麼被關起來?為什麼被打成反革命?她不說一直都是革命陣營這一方的嗎?」
「堡壘,最怕從內部攻破啊。現在,沒有是非、不分好壞,只看幫派。國家危矣......」她憂慮地透過牆壁看向遠方,半天才回頭對小雅說:「你爸爸,是真正的革命者,正直的軍人和法官。他是為了維護法律的尊嚴和正義才被人陷害的。總有一天,他會沒事兒。你要有信心。」
「對誰?對毛主席嗎?我當然有信心。但是他為什麼要搞這個運動呢?他不搞人民不是更愛戴他嗎?對爸爸?我相信他一定是好人。可是,對狐狸精一家人我就沒信心!還有首長伯伯,他原來不是一直都很信任爸爸嗎?現在為什麼要整他?」小雅彷彿忽然明白了什麼,大聲說:「難道爸爸也被他犧牲了?!」
「任何政治鬥爭,都是有犧牲品的。毛主席說,要奮鬥就會有犧牲。堅持信仰吧,為信仰犧牲是值得的。」
小雅說:「嗯。我也要奮鬥,為了信仰。也為了自己。」
現在,她已經從媽媽的話裡悟出自己也是一場政治鬥爭中微不足道的犧牲品,但她不想就這樣被無謂地犧牲了。她決定自己去面對、去決定自己的前途,而不是任人宰割。
她的想法很簡單,刨根問底追蹤所有讓自己無法升學的理由、借口和搞陰謀的混蛋,然後解決他們!
報到了,開學了,別人都在上課了。大院的孩子除了選擇去當兵的,幾乎百分百都升了高中。只有小雅天天在別人同情的、嘲諷的、譏笑的、蔑視的目光下在學校與家之間奔波。
她找了每一個她認識的老師,老師們都很遺憾的告訴她愛莫能助。滿老師悄悄告訴她說:「關鍵在校長,是她親自把你刷下來的。理由是你爸爸的問題。」
小雅說:「那老師們呢?」
「老師們連教導主任全都是通過了的。像你這樣被刷的十幾個呢。全是好學生,理由都是父母有政治問題。政審不過關。」
「那他們呢?都沒回來找嗎?」
「只有幾個回來找的。但是跟你一樣,沒用。」
「那我現在怎麼辦啊?」
滿老師四處看看,悄悄說:「你是小孩兒,直接去找校長鬧,看她怎麼說。」
小雅點點頭詭笑了一下轉身跑了。她已經想好了,一定要逼著狐狸精她媽當面說出是因為爸爸的問題不讓自己升學的,最好要她出書面東西。因為,表面上她還一直保持著與爸媽的正常關係,有一次小雅和媽媽在院子裡遇見她時,她還假惺惺地和媽媽打招呼呢。用媽媽的話說:「官場上誰也不知道誰以後會怎麼樣。風水輪流轉,也許那一天他們就倒霉我們就翻身了呢。」
主意打定,她朝行政樓走去,那間還是上小學時爸爸帶她走過的樓道依舊黑洞洞的,只是牆上更多了斑駁的水漬裂紋,木地板彷彿不堪重負似的在腳下嘎吱嘎吱作響,曾經覺得很長的樓道似乎縮短了。她很快就走到盡頭那間掛著校長室的大辦公室門口了。她深深吸口氣,微閉雙眼徐徐吐出,平靜了通通亂跳的心臟,舉手,敲門。裡面一聲很具權威的女聲說:「進來。」
她看見小雅推門進去,臉上擠出點笑容說:「哎呦,小雅啊。有事兒嗎?」
「校長阿姨好。」小雅硬著頭皮問好後看著她的眼睛說:「我這次升高中被刷下來了。」
「是嗎?沒考好吧。」她擰了下眉毛假裝寬容。
「不是。我考得很好。全年級第二。」
「哦,那為什麼呀?」老狐狸精瞇瞇著的眼睛在鏡片後閃著幽暗的光。
「我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才來請教您的。學校領導裡你是最大的官兒了,也是我唯一認識的。我上小學時就是我爸帶我來你這裡才順利上了小學的。現在,我還想來請你幫我。」小雅的話很恭謹,但臉上卻不免帶出一絲嘲諷。
老狐狸精一手支頤看著這個已經長大的小姑娘,雪白的臉上烏黑的眉毛漆黑的眼睛,目光也凌厲得想殺人。活脫脫和她爸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她心裡忽然有一點冷冷的,厭惡之感立馬湧上來:「你的事兒不用說了,我也愛莫能助。這是校革委會集體研究決定的,誰也沒權利推翻。」
「是你決定的吧?我們學校誰還能做決定啊。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不讓我上學?」
「不是我不想讓你上學,是你不符合條件!」老狐狸精覺得被一個黃毛丫頭這樣當面指責太沒面子,終於惱羞成怒。
「我不符合哪一條?」
「我沒必要給你解釋!」
「你必須解釋。殺人還要先給個判決書看看呢。」
「你太放肆了!出去!」老狐狸精發火了。她兩眼裡冒出憤怒、惡毒之火,小雅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生氣,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非常恨爸爸。
小雅有一點好奇地看著她說:「難道,你剝奪了我升學的權力,連給個理由都不敢嗎?那說明你心虛,你是毫無理由的剝奪了我的上學機會的!虧你還是校長!」
老狐狸精「啪!」地重重拍響桌子,大怒道:「你爸爸是反革命!反革命的子女就是不能升學!別說只收百分之四十,就是百分百的升學率我也絕不能讓反革命的狗崽子玷污我的學校!」她哆嗦著手在桌上的一堆文件裡亂翻,翻出來一張紙扔給小雅:「哼,既然你來了,我也不用派人去送了。睜大眼看看,拿回去看仔細。至於政審意見可是軍區保衛部出的,看來你爸爸在部裡人緣不咋樣啊。」
小雅從桌上撿起那張紙,大聲念道:「《通知書》茲有八連一排莫小雅同學,因政審不合格未能被我校高中部錄取。特此通知。」老狐狸精得意洋洋地看著她,背靠椅子上得瑟著腳。
「哈哈!終於說出來了。你,」小雅眼盯著老狐狸精的眼睛一步步踏上去一字一句地說:「怕我爸爸。你怕他出來以後把你斃了!所以你想欺負我來逼他?像把劉阿姨逼死那樣逼他?啊呸!你逼不死我爸爸的。你連我也逼不死。」小雅雙手撐在辦公桌上把頭伸到老狐狸精的面前鼻尖對著鼻尖眼睛對著眼睛的小聲說:「遲早,我會和你一筆筆算賬的。你,和你那個狐狸精女兒。劉阿姨的賬、數學老師的賬、被你兒子砸死的女人的賬、小玉的賬!你,和你的狗崽子們都是一群魔鬼!遲早,送你們下地獄。」小雅退後一步,右臂伸直,用手比劃成槍,對著她的眉心處,嘴裡模仿槍聲:「啪勾∼」然後看著老狐狸精目瞪口呆的樣子嘿嘿笑著轉身揚長而去,越想她那樣子越可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冷森森的在陰森的樓道裡迴盪,老狐狸精氣得渾身發抖,一隻手哆嗦著去拿茶杯,卻把茶杯碰翻了,冰涼的茶水蔓延一桌,流到老狐狸精的腿上。一滴、一滴,冰涼。在這個金秋九月,忽然她又感覺到一股寒意。
小雅走出樓門,把那一紙通知對著太陽抖摟了一下,白紙黑字的,還蓋著大紅印章,那紅色在陽光下彷彿洇染開來,如血般要滴下來。小雅收回眼神,把那張紙折疊了幾下放進衣兜,她手揣在褲兜裡一搖三晃地走了。
出學校後牆的小門,進入那個不知名單位的院子,一群人正在殺豬。她好奇地駐足,看三四個大漢把一頭大肥豬摁倒在水泥地堡上捆住了四蹄,一個胖乎乎繫著髒兮兮白圍裙的廚子拿著一把尖刀笑呵呵地走過去。嘴裡笑罵著:「你媽的都給我按住了,不然別說我不會殺豬。」那幾個人哈哈大笑七嘴八舌說:「按住了,比按你老婆還按得結實呢。快來下刀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