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玉去和潘安坐時,小雅又有了個不愛說話的新同桌,她叫王瑩。人如其名,靦腆、沉默、溫順地默默發光的小小螢火蟲。她是個農民家的女孩兒,雙手有力,手背白皙細嫩,手掌卻硬實有著繭子。她身材高挑苗條健美,挑起滿滿兩桶水走得輕飄飄的。白皙的橢圓臉上兩條濃淡適中的劍眉,細長的丹鳳眼總是含著微微笑意,天然紅唇天然滋潤。如果說這世界有女俠,那一定是長她那樣子了。可惜,她的性格很平和,沒有那種勃勃英姿。
王瑩也喜歡看小說。小雅上課看小說她早就知道,但是她不說那種主動跑去和人搭話的女孩兒,她對這堆大院子女說不上害怕但也絕不願意主動親近。小玉把她從潘安旁邊換到小雅旁邊她求之不得。她對學習不是特別喜歡,但也願意好好學點東西。用她爸爸的話說:「別糟蹋了公家給的好機會,也別耽誤了自己的時間。」
總之小雅看見她時和她並不熟。小雅對這些合併來的工農子女並無好惡,但鑒於自己是黑崽子,所以覺得和所有人保持距離是明智的。
既然是同桌了,兩個女孩兒當然也就有了交集。一天上歷史課時小雅又在埋頭看小說,忽然她覺得王瑩在踢她的腳,一抬頭,母老虎正兩眼盯著朝她走來。她立即裝模作樣地舉著歷史書跟著大家一起大聲朗讀,母老虎在她身邊站了片刻終於還是撤了。她看著母老虎背影吐了下舌頭,扭臉朝王瑩感謝地笑了,卻看見王瑩也正吐著舌頭朝她笑過來。這一笑就把她倆拉在了一起。
王瑩悄悄指指她抽屜用一個疑問的眼神看著她,她馬上把小說抽出來放在腿上翻出書皮,那是一本《野火春風斗古城》,很精彩的小說。王瑩很羨慕地看著,小雅很大方的把書塞到王瑩抽屜裡,下課後對她說:「借給你拿回家看,快點看完還我。」
王瑩遲疑道:「你還沒看完呢。」
「我家書多,我先看別的去。」小雅很豪爽大氣地說。
「那我可以借幾天?我看得慢。」她看著小雅嘲笑的眼神忙解釋道:「我回家還要先割草餵羊,還要喂雞,幫我媽做飯。要一直到晚上睡覺才可以看。」小雅拍拍她肩膀說:「哦,原來你也是頭小黃牛啊,理解。那你就慢慢看吧,啥時看完啥時還。看完這本還可以換別的書。」
「那太好了!我們全家都喜歡看書的,可不可以讓我們全家看完再還你?」
小雅做暈倒狀說:「天啊,你家有多少人啊?不要最後還有全村人都要看,那我的書就回不來了!」
「不會的!向毛主席保證!我家人看完就還你!我們兄弟姐妹四個,還有我爸我媽。我們輪流看,人閒書不閒,很快就看完了!」王瑩急急忙忙地解釋著,小雅笑著搖搖頭說:「好吧好吧。不過有一條,如果第一次就把書搞壞了,以後就沒得書借了啊。」
「絕對不會。我們會很仔細的。」
如果不是上課鈴響了,關於借書的話題還不知要扯多久。一周以後書回來了,還包著報紙書皮,裡面連個折都沒多。小雅真的很驚訝他們對圖書的愛惜,比自己強多了。而王瑩所表達的全家人讀書的快樂更讓她吃驚。
王瑩說:「這本書太好看了。幾年了,我們都沒看到過像樣的書。我媽說請你到我家玩兒,我哥看書都看迷了,通宵不睡覺!」小雅沒想到書對她家有這麼強烈的作用,她一直以為農民天天種地看書也頂多看點種地的書,沒想到啊沒想到!她很大方的又借出了第二本、第三本書。
過了幾天,王瑩很正式地對她說:「小雅,我媽媽請你這個週末去我家玩兒。」
「你家在哪裡啊?翻過後面北山坡,再往下走一個坡就到了,我們家是七道灣公社的菜農,我爸爸種的菜是全公社最好的。」
「真的啊?你爸爸得會種啥菜啊?」那年月買菜很困難,有錢也買不到好菜的時候很多。小雅家附近只有個北門菜鋪子,只有打通的三間房大,經常買菜排長隊,小雅上學,等放學再去早就連菜毛都沒了。只有禮拜天一大早去排隊才能買到好點的才,還不敢買多了怕放不住壞了。那年月可沒電冰箱。所以小雅一聽說「菜」精神頭就來了。
王瑩看著她兩眼賊亮的樣子笑道:「我家現在有茄子、辣子、西紅柿、筍子、芹菜。你去了我帶你去地裡現拔,可水靈了。」
「你家有小蘿蔔沒?我媽可想吃小蘿蔔了!我們買,我媽不讓我要別人東西。」
「哈哈,小蘿蔔啊?多得很!買啥?隨便拔!」
小雅抱著王瑩說:「太棒了!我愛死你了,我一定去。」
禮拜天一大早,小雅早早就起來了,拿了兩本書,王瑩說想看《星火燎原》,那是一套內部發行的革命回憶錄,都是親歷者口述或親筆寫的。小雅就拿了第一集、第二集裝書包裡。媽媽拿來兩條上海肥皂和兩張糖票給她,說:「把這帶給王瑩,他們一定缺。」
小雅他們認識的上海列車員宋叔叔每趟來都會幫他們捎來代買的上海肥皂、掛面、各種日用品,而小雅每次在服務社拿糖票買糖,都可以買到雙份。所以,在那個一切都憑票的年月他們相對好過。而王瑩家就很麻煩了,她大姐才生孩子,還有她家肥皂一直都不夠用。小雅想了一下,又拿了一隻上海帶來的粉紅色圓珠筆塞在兜裡。
十點,是她倆約好的時間,小雅背著書包就走了。還沒走到後門口,就看見王瑩安安靜靜站在那兒。手裡提著一大兜綠油油的菜。
小雅跑過去跟哨兵點點頭把她迎進來,嘴裡嘰嘰喳喳說個沒完:「你提這麼大一兜菜乾嗎?我們家只有三口人啊。」
王瑩只笑不言語,走到小雅家門口她說:「你去把菜放下,我等你。」
小雅堅決地把她拉進家,大喊:「媽,王瑩來了!」
媽媽笑瞇瞇地從臥室出來,端詳著王瑩說:「來,坐這兒,坐這兒歇會兒,提那麼大一兜東西一定累壞了。」端著一盤大白兔奶糖給她:「吃糖,吃糖。別客氣啊。」王瑩臉紅得像要滴血,低頭說了聲:「阿姨好」就站在客廳門口扭捏著不肯坐也不肯拿糖吃。
小雅在廚房把菜拿出來放地上,過來一看說:「哎呀你客氣什麼?」抓了一大把糖塞到她口袋裡拽著她就朝外走,邊回頭對媽媽說:「媽,我們去玩兒了,下午回來。」
王瑩如蒙大赦般朝小雅媽媽點點頭說:「阿姨我走了,再見。」不等媽媽說啥,已經被小雅拽得腳不點地的出去了。
一出門兩個女孩兒撒著歡兒的跑,出了後門眼公路走一段就離開了公路直接翻山梁,沒走多遠小雅就滿頭大汗氣喘呼呼的了。翻過一道梁就看見坡底綠油油的農田一片連著一片,王瑩給她指著對面那道山梁說:「再翻過那道梁就到了。」
山頂上涼爽的小風呼呼吹著,小雅覺得天好高好藍啊,空曠的山樑上就她們兩小人兒,簡直是心曠神怡。小雅喊著說:「天啊,世界真偉大!」
王瑩指著對面山樑上一個被掀掉頂兒的破碉堡說:「那就是一炮成功。」
小雅大笑著說:「哈哈,我知道我知道,一炮成功,打新疆一共就開了這麼一炮,所以教一炮成功。原來就那麼個小破碉堡啊?」她拉著王瑩就朝坡下跑,一不小心踩在一哭哦風化石上一出溜就摔了個屁股敦兒,笑得王瑩前仰後合。她反正已經累了索性一把把網癮也拉倒坐在地上,兩個人笑夠了又唱歌。小雅沒想到王瑩的嗓子很好聽,唱了一個《沂蒙山小調》可有味兒了。
兩個小女孩就這麼一路走一路玩兒,說說笑笑的到了坡底。王瑩告訴小雅這是菠菜那是韭菜,到處指指點點的又翻上了半坡上一片玉米地,玉米棒子有一尺長,小雅眼裡馬上冒出烤苞米的樣子,鼻子裡也似乎嗅到了烤苞米的甜香,臉上的饞樣一覽無餘。王瑩從兜裡掏出一顆糖,剝了紙塞到她嘴裡說:「這苞米還沒灌飽漿呢,不能吃。」說著自己也剝了顆糖吃,半天才說:「我都好久沒吃過奶糖了。這糖真好吃,你在哪兒買的啊。」
「我媽讓人從上海帶的。」
王瑩聽了小雅的話不言語了,低頭指著一塊地說:「這些人不會種茄子,你看那茄子長成那樣,浪費了那些秧子了。」小雅順著一看,果然那塊地裡的茄子一個個長得歪瓜裂棗的,又小又醜,地裡幹得裂了口子。她忍不住笑了:「一定是個懶鬼種的!」
直走到小雅氣都快喘不上來了,王瑩才指著前面一排大楊樹說:「那邊就是我家了。」
小雅說:「我的天那,終於到了,我的推都快斷了,你天天都跑這一趟太厲害了。」
王瑩笑道:「你跑習慣就好了。其實沒多遠。」
話說著她們就來到一排整齊的土坯房前,雖然是土牆,卻都是用摻了麥草的黃泥抹得光滑平整,看著很舒服。推開一道木柵欄門,院子裡也是整齊利落的地上沒有一根草節。
王瑩大喊著:「媽媽,來客人了。」
一間房裡就走出一個要系藍圍裙的中年女子,長得和王瑩像極了。
小雅很吃驚,一個農婦卻是一臉的書卷氣!她終於明白這家農民為啥一家人都愛看書了。
她把帶去的書和肥皂、糖票交給了阿姨,就跟著王瑩到處去看稀罕了。
她第一次看見活生生的小羊羔和奶山羊,第一次喝到羊奶熬的稀飯(也是唯一一次);第一次看到茄子居然有圓的,而且王瑩她哥正在生啃著如同吃蘋果;第一次看到每根葉莖都有大拇指粗的實心芹菜,吃起來香甜可口脆嫩得不得了。
總之她在王家過了一根新奇得不得了的禮拜天,吃了一肚子從沒吃過的極其香甜可口的農家飯。最重要的是結識了一家很不一般的農民。
她愛死王瑩家了。他們不講啥政治,不講啥造反派、保皇派,他們就是簡簡單單過日子,認認真真種蔬菜。幸福啊,小雅第一次看到簡單的幸福,在那個年月如此另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