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那些事兒 第36章 「復課鬧革命」
    一看到「我要讀書」這幾個字,七零後之前的人都會想起一個叫高玉寶的人寫的一本同名小說。那本書講的是萬惡的舊社會窮人孩子要讀書是多麼難和多麼痛苦的一件事。小雅早忘了那本書的故事情節,但是記住了一條:改變命運必須讀書!

    可是小雅萬萬沒想到這鏗鏘有力的幾個字在解放好多年以後居然又會讓很多人喊出來。

    具體的說,就是文革鬧得太不像話了,學校都停課,大家都造反,十六級的幹部在各部委戴著紅袖章當革命群眾斗領導,二十三級的老婆在基層被別人當領導鬥,十幾歲的孩子在學校斗老師。最討厭的是學校停課,無法無天的小毛猴子滿街亂竄,不是在打人就是在被人打,不是在去打人的路上,就是在挨了打回來的路上。還全國大串聯,搞得到處不省心,全家人跟著擔心。

    於是,毛爺爺說話了:「要復課鬧革命!」一聲令下,全國的中小學校都開學了。

    於是,小雅一家也趕緊打道回府,媽媽對子女教育一直抓得很緊!

    於是,他們又如來時一般打背包捆行李,收拾著一大堆包包蛋蛋準備趕火車了。

    打背包對軍營裡呆慣的小雅和猴哥不在話下,雖然是民用的厚棉被也照樣打得緊緊實實、四稜八角的。畢竟是從大上海回去,自然多多少少還要買點東西的,吃穿用的,總得買一些帶回去,很多東西烏魯木齊有錢也買不到。所以最後幾天是小雅和猴哥瘋狂大採購的時間。

    其實沒有多少錢,還是按照媽媽列的單子買的。

    給爸爸的:豬肉辣醬、牛肉辣醬、紅油辣醬各一大瓶。在西藏中路的四川辣醬店買。

    給小雅和猴哥的:英雄銥金筆各一支、回力鞋各一雙。在南京路中百一店買。

    給媽媽的:大號熱水袋一隻、配眼鏡一副(去吳良才眼鏡店)。

    給全家人的:每人彈力尼龍襪兩雙,每人襯衫一件,假領子兩件。還有香皂兩塊。

    假領子真是上海人的好發明,好像把襯衫的齊胸以上部分截下來了,只要二尺布,套在棉毛衫、汗衫甚至背心上,外面再穿件外套,似乎就擁有一件襯衫了。更實際的功能是可以保護外套的衣領不被弄髒磨壞,這在那個啥都憑票的年代真是好東西。

    當然還有很多吃的:掛面十斤,紅糖、白糖各兩斤,這都是姨媽和唐家媽媽省下來的糖票買的。小雅還跑到食品一店買了點香腸臘肉、筍乾板栗之類,雖然貴,卻不要票。最後,用剩下的一點錢買了兩斤大白兔奶糖和幾斤上海糕點,那香香甜甜的味道是她和老爸最喜歡的。

    三弄兩弄,行李裝了滿滿一黃魚車,唐家大女婿蹬著搖搖晃晃地給送到了火車站,唐家的女兒們和姨媽把小雅一家送上了火車,姨媽掉了幾滴眼淚,看著火車開走。

    小雅隔著車窗,看著火車帶起的風把姨媽灰白的頭髮吹得飄散著,滿是皺紋的臉上一副淒苦的神色,不禁黯然。不知道表姐獨自在家又是一副什麼光景?

    小雅問媽媽:「我們走了,表姐還能吃到肉和她想吃的東西嗎?」

    媽媽歎了口氣,啥也沒說。

    猴哥說:「表姐遲早要被姨媽餓死。」

    媽媽斥責道:「別胡說。」

    「本來嘛,病人就應該增加營養。她還老是不讓表姐吃這個、不讓表姐吃那個的!」猴哥不愛說話,可每每一張嘴就能把人噎死,盡說大實話。

    媽媽解釋道:「你表姐得的是糖尿病,這個病與別的病不同,很多東西不能吃,尤其不能吃糖。」

    小雅很奇怪:「還有這麼怪的病啊。可是上海人炒菜為啥還那麼愛放糖?姨媽做紅燒肉可以不放糖啊,不放糖表姐就可以吃了嗎。」

    「不放糖味道就不好了。」

    「那到底是味道重要還是讓表姐補充營養重要?」

    猴哥的話總是這麼擲地有聲的。惹得小雅笑了:「好了,不說了。我們現在說姨媽也聽不到,說了也白說。」

    這次回去,他們買到了兩張臥鋪票。是通過上次來時那個餐車上的胡叔叔認識的一個上海列車員宋叔叔買的。人真是個奇怪的生物,有些人近在咫尺,卻相逢不相識,甚至相識也惘然,認識一輩子也未必做得了一時一刻的朋友;有些人遠在天邊,一個偶然的機緣相遇了,認識了,就做了一輩子的朋友。而越是這些底層的小人物,卻更能真誠待人,給人最真實的幫助。雖然小,卻讓小雅記住他們一輩子。用老媽的話說:「仗義每多屠狗輩!」

    有了兩張臥鋪票,他們的行李就全都塞到了臥鋪車廂,這樣白天就可以一家人在一起。猴哥困了就爬到上鋪去睡覺,晚上再回到硬座車廂自己位置。條件好了,時間也就過得快了。宋叔叔就是這節車廂的列車員,經常過來看看媽媽,送水送飯的,照顧得很好。

    更不同的是來時形勢嚴峻,父親遭難、媽媽病重,一家人惶惶如喪家之犬,逃離般的奔向異鄉;而現在回去,形勢顯然已經放鬆,文革已經自設如下的把大家搞疲憊了,除了少數喪心病狂的人,多數人已經恢復理智,回去想來環境會好一點了。而且媽媽的病也有明顯好轉,回家養病也更方便。所以一家三口的心情就好多了。

    四天三夜,他們就又在「嘁哩喀喳、嘁哩喀喳、嗚∼∼」和「光當當、光當當、嗚∼∼」的折騰聲中光當回來了。烏魯木齊自然是沒人去接他們,老爸孩子牛棚子,他們一窩反革命家屬、走資派、狗崽子,誰搭理?

    好在他們也早有思想準備,壓根沒指望有人接。所以大包小包雇了搬運工人拖出站,把粗笨行李如被褥類直接就送到行李寄存處。然後猴哥和小雅把細軟連背帶扛跟著老媽就去坐公交車,好在是起點站,就找了輛不知幾點才開的空車坐著,篤定等它開。

    一進家門那個親切感撲面而來。猴哥把背的扛的旅行包往地上一放,一屁股就伸展著躺在他那沒被子的光鋪板上大喊:「啊!我終於見到我的床了!」也難為他在上海睡了一年的八仙桌啊。

    媽媽先忙著去打開窗簾窗戶,一邊說:「透透氣,透透氣。」

    小豬就忙著把背的包裡的幾大瓶辣醬和吃的放到廚房和儲藏室。就在她不經意網廚房窗外一瞄之際,她看見了白花!

    「天啊!白花!你怎麼在這裡?!你怎麼瘦成這樣?!」她忙不迭的打開窗戶把白花放進來,白花貼到她胸前頭在臉上跐著喵喵嗚嗚叫個不停,那聲音透著極大的委屈與可憐。

    猴哥和媽媽聽到她的驚呼也衝了過來,猴哥跳上窗台就沖外呼喚:「賽虎!賽虎!」

    白花聽見猴哥的呼喚,也轉身朝著外面喵喵叫著。但是,賽虎終究沒有出現。白花和每個人打完招呼以後,就一動不動地臥在了媽媽腿上,而媽媽似乎也忘記了曾經的潔癖,輕輕撫摸著白花沉思。半晌,問了小雅一句:「白花在這兒,你劉阿姨不知道怎麼樣了?」

    正在擦桌子的小雅不禁一窒,這年月壞事多好事少,她不敢想。於是說:「我晚上去看看。」

    猴哥說:「還有,賽虎呢?賽虎去哪兒了?」猴哥可等不得,他邊拖地邊朝窗外看著,一眼看見板油肚和猴子,把拖把一扔就跑出去了。小雅撿起拖把接著把地拖完,和媽媽一起呆呆等著猴哥的消息。

    廚房的水開了,媽媽去泡茶。

    猴哥一頭衝回來說:「不好了!劉阿姨死了!」

    啪!小雅聽見廚房杯子摔碎的聲音。她跑過去,看見媽媽臉色鐵青,廚房一地碎玻璃在熱氣蒸騰的水漬裡閃閃發光。那一刻,她好像看見每塊碎片裡都有一雙眼睛,劉阿姨的眼睛。

    小雅從沒見媽媽氣成這樣,她默默走到媽媽跟前,扶著媽媽,輕輕拍媽媽的背。她和劉阿姨不熟,也不瞭解,更談不上感情,只是有點兔死狐悲的難過。她很奇怪媽媽的憤怒,因為以前也沒見媽媽和劉阿姨有多少來往,她還曾奇怪過媽媽為什麼把白花和賽虎托付給劉阿姨?

    她扶著氣得發抖的媽媽回到客廳做在沙發上,又跑去給媽媽重新拿杯子沏了一杯茶。

    猴哥看媽媽平息下來,才慢慢說:「他們說劉阿姨是上吊自殺的。就吊死在廁所管道上。一直到臭了,整個單元都臭的不行才發現是她們家。砸開門......」

    「人,活要活得有尊嚴;死,也要死得有尊嚴。」媽媽說這句話時,那份平靜、臉上的那份堅毅、眼裡的那股怒火,看得小雅和猴哥都害怕了。他們害怕有一天媽媽也會走這條路。

    猴哥本來就寡言,於是把打聽來的其它情況也就爛在肚裡啥也不說了。

    但小雅後來還是在蘭瘋子和她媽媽嘴裡打聽到更多細節。那幾天夜裡,她每天都抱著白花眺望劉阿姨家的窗戶,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

    回家第一天,從大上海的香風迷霧、軟語笑顏中剛剛回來,他們就看見了血淋淋的現實。

    她和猴哥到處打聽賽虎的下落,沒人知道賽虎去哪兒了,只知道它在小雅家門口臥了很久,最後在一天夜裡忽然消失了。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就像它無聲無息地來到這個家一樣,再也沒人見過它的蹤影,聽到它的低吠。

    小雅常常想,它能去哪兒呢?它是一條那麼大的德國黑背,不適合做寵物養,也不會有人收養。因為沒人知道它凶悍的外表之下有顆溫柔懂事的心。它是條警犬,可是又沒有受到警犬的訓練,也不可能回去當警犬了,它會怎麼樣呢?經過一個寒冷漫長的冬季,它現在生死未卜。

    沒有人再和白花賽跑,和白花打鬧,白花也寂寞了許多。

    媽媽還是從蘭瘋子媽媽嘴裡問出了劉阿姨最後的情況,雖然大多是猜測。沒有人知道她埋骨何處,只知道是學校的一個工人用垃圾車把她拉回學校,然後又拉走埋了,用半車垃圾。

    媽媽歎息:「一個多好的同志,一個真正的戰友。」

    小雅問媽媽:「什麼叫真正的戰友?」

    「真正的戰友,是在戰鬥中可以把後背賣給他的人,是可以在生死關頭把身家性命托付給他的人!」

    原來,劉阿姨也和媽媽一樣,曾經在一條隱秘戰線工作過。媽媽說:「如果她說一句不該說的話,都會牽連很多人,會死很多人。」

    小雅明白了戰友的意義。她沒有戰友,但後來她一生都在尋找這樣的朋友。她失望了。

    劉阿姨死了,但她們還活著,日子還在繼續。媽媽說:「我們要為他們活著,她用死保護了她身後的那些人。我們,要為了證明他們的清白活著。」

    小雅和猴哥去學校報到了。小雅記住了媽媽的話:「為了證明他們的清白活著。」

    她曾經很懼怕面對開學後的日子,怕面對那些視她為狗崽子的同院、同學,怕面對學校的不公平待遇。因為,媽媽說:「學校有的人恨透了你爸爸。你要小心。」

    小雅現在不怕了。她對自己說:「我要讀書!讀書也是戰鬥。劉阿姨可以為了保護別人去死,我為啥不敢為了證明自己和父母的清白好好活著?」

    後來,小雅爸爸出了牛棚子以後,曾經找來了那個工人,詳細問了當時情況。

    爸爸最後說:「根據現場情況,她確實是自殺的。」

    他和媽媽讓那個工人領他們去找過劉阿姨埋骨的地方,卻因為時間久遠、沒有任何標記而找不到了。媽媽只能在那片荒野上為她燒了一點香紙,灑落幾滴清淚權作祭奠了。

    「我要讀書」,這四個簡簡單單的字在小雅心裡扎根,她要證明給人們看:我是一股堅強的人,是一個有信仰的人,是一個敢於直面淋漓的鮮血、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並為實現父輩的理想奮鬥終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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