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那些事兒 第30章 市井生活
    所謂市井,就應該是有「市」有「井」。「市」就是巴扎,是人們交換物品做生意的地方;「井」是什麼呢?就是一口水井嗎?

    姨媽家的弄堂底就有一口這樣的水井。石頭井台,井口邊沿已經被歲月的繩子拉出了一道道淺淺的豁口。那只木桶,就常常傾斜著漂在幽深的水面。

    小雅天氣晴好時會在井口低頭窺探,黑洞洞的井很深,天氣最好時也只能有一小片圓圓的亮光在井底晃啊晃的,搖搖晃晃地倒映出一個小小的腦袋,讓小雅對古代小說戲曲裡形容水面「沉魚落雁」、「臨流照影」之類的詞兒大加懷疑。就算是對著一個比較大的水面或者河流,這麼搖搖晃晃的能照得清楚美女容顏嗎?倒是對「坐井觀天」這詞兒理解更深刻了。奶奶的,這麼幽深黑暗的一個洞,還帶垂直上升的,要是沒那根繩子呆在地下別想上來。自然只好坐著看那巴掌大一小片天了。那一定很絕望啊!那地下的水不知有多深,估計就自己這旱鴨子掉下去是坐不住的,直接「咕咚咚」灌滿沉底了!她想想都不寒而慄,趕緊後退到安全地帶。

    一來二去的她對研究這口井失去了興趣,自從猴哥為了試探井水有多深用彈弓使足力氣朝裡射過一顆石子被在場人同聲呵斥後,他們只對使用它有感覺。

    井水是不要錢的!姨媽和弄堂裡的所有人都很明確這一點。大家都極注意保護這口井,把它視為老天爺免費提供給他們的福利。保持井水的潔淨,讓它可以做除了飲用之外的所有用途,所以沒有人也不許人往裡面扔東西。

    這口井邊總是圍著一群洗衣服、洗菜、打水的女人們。這裡是集體勞動的場所,也是閒話家常的地方,更是飛短流長的所在。

    這條弄堂裡所有人家的隱私,在井邊統統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比如:「張家姆媽昨天買了一隻雞,居然沒殺了吃,而是養在一隻籮筐裡,這是不允許的!」

    「就是啊,養雞老髒的,一點也不衛生,臭得來一塌糊塗!」其實人家的雞才養了一天,還沒來得及散發臭味呢。

    「噢呦,養這種東西會不會傳染啥毛病哦」

    「她那隻雞好像不是買的吧?小菜場哪裡有毛那麼光亮、冠子那麼紅的老母雞賣啊?」

    「早上我聽到那雞在咯咯直叫,好像生蛋了!」

    「呀,還會生蛋啊?那咯種雞是不捨得殺了啊。」

    「誰會蠢得把這麼好的雞拿來賣?這雞一定是偷的!」

    「啊?張家姆媽會偷人家雞啊?」

    「噢呦,又不是說她偷,人家偷了賣給她還不行?」

    「那她老合算啦,偷來的雞買起來多便宜?還會生蛋!」

    「這種好事情怎麼落到她頭上,你看她刻薄得那個樣子,一臉苦相!」

    「呦,你都沒見她哦,那天拿塊絹頭在胸罩裡撐,好撐得大一些。」

    「狐狸精!大一點好勾男人啊?騷貨!」

    「咦,她們晚上還叫床哦,不曉得叫得多騷哦。老難聽哦。」

    「曉得不拉,她大姐的男人以前是白相人,聽說他家專門是做拉皮條的。」鄙夷的嘖嘖聲頓時響成一片。

    井邊的閒聊還在伴著洗衣服、淘米、洗菜的嘩嘩水聲繼續,關於那隻雞的由來及結局以及連帶著雞主人的故事還要在這裡繼續流傳,直到它壽終正寢!而它的主人張家姆媽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些故事,只能偶爾瞥到別人奇怪的目光和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

    從一隻雞的故事小雅終於知道啥叫傳閒話了。傳閒話就像是把一個漂亮的毛線團扔在地上無數只手扯啊扯的,直到扯得一團糟、一團亂麻、找不到線頭在哪兒線尾在何方,髒得看不出本來顏色想不起本來面目。也許阮玲玉的自殺、間諜案的破獲都源於這種閒扯,那就扯吧,反正這是一個全民閒扯的時代。

    可是有一天這閒扯居然扯到小雅頭上了。小雅很無辜,小雅很憤怒。

    事情緣起於某年某月某一日的清晨,在一樓通往二樓的樓梯上,赫然擺著半截疊成帶狀沾滿血漬的黃草紙!不知道是哪位阿姨大媽姐姐發現了這血淋淋的穢物,頓時一個單元都震動了。

    竊竊私語從一個屋簷下蔓延到另一個屋簷,最後在井邊聚集匯合,做最後的分析推理。

    大家放心,這並不是一個兇殺案現場,也沒有人口失蹤。那半截充滿血漬的黃草紙只不過是女人的例假紙不堪血液的浸泡和人體運動的摩擦而斷裂遺落了。沒有衛生巾的年代女人很悲哀,把一種生理現象的廢棄物當作大羞恥的年代女人顯得很可笑。

    女人們分析了這個單元裡每個女性的初潮和絕經期,分析了她們每個人的行為特點和廉恥心,分析了她們受教育程度與講衛生的程度,最後得出結論:這東西一定是小雅這丫頭掉的!除了她,沒有哪個女人會這麼不小心!一個優雅的上海女人是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只有從蠻荒之地新疆來的瘋丫頭才可能出這樣的笑話!

    小雅不知道她們是如何把討論結果和缺席審判結論遞交給姨媽的,總之等她和猴哥逛街回來後,姨媽一本正經如臨大敵的把她叫進那間公用的衛生間,關上門。然後很有距離感的、神秘兮兮的從馬桶後面窗台上拿過一個草紙包,問小雅:「你今天是不是掉東西了?」

    「掉東西?啥東西?沒有呀。」

    「這東西是你掉的嗎?」姨媽臉吊得愈發長了。

    「啥破玩意兒?」小雅心知從這地方撿不出啥好東西來,但還是很有好奇心、也為了滿足姨媽的好奇心而反問。

    「你自己打開看。」姨媽的語氣冷得有零下六十度。

    小雅打開紙包一看,馬上皺著眉頭扔進紙簍說:「啥噁心東西啊?不是我的。」

    姨媽痛心疾首地說:「不是你?不是你的是誰的?這麼大女孩了,一天還是跑跑跳跳的沒個樣子。這種東西也好落出來的?還落到樓梯上!人家看到多少好笑?!還被人家送給我!」

    「什麼爛東西啊?不是我的!幹嘛說我?」小雅壓抑不住厭惡轉身想走。姨媽一把拉住她:「真的不是你的?你沒來例假?」

    小雅頭一昂道:「我才不用你們上海人的『條頭糕』!噁心死了,一點都不衛生、又硬又髒!我從來用的都是雪白柔軟的衛生紙!不信問我媽去!」她把氣得半死的姨媽晾在衛生間自管走了。

    「條頭糕」,那年月上海女人的噩夢。一疊疊用粗糲的黃草紙折疊成三指寬的紙板,就那樣硬生生的每個月有幾天照顧著上海女人們最嬌嫩的部位。真是不可思議,那種東西這麼會被如此真的或者假裝著優雅的上海女人們使用,不知道那年月有多少婦科病是被這東西折磨出來的,更不知道上海女人們是如何用嬌嫩的血肉之軀與這傢伙較量的,那一定是一種酷刑。

    小雅不知道姨媽是如何去應對井邊女人們的,也不知道那半塊條頭糕的主人是誰。她懶得知道。

    當然,井邊除了閒聊,還是有些別的樂趣。

    小雅在井邊學會了用上海人的洗衣板洗衣服、洗被單。那是與新疆完全不同的方法,而且也是回去後難以傚法的方法。

    井邊的女人們洗大件的外衣和被單時,就會搬一條木凳和一塊洗衣板出來。在姨媽家,這兩樣東西是與八仙桌一起組成猴哥的床的必要部件。

    石庫門房子外牆離地不到一米高的地方有一條突出的石稜,她們把洗衣板一頭架在條凳上,一頭搭在石稜上,在水盆裡浸透的衣服或被單平鋪,拿起一把板刷就可以開工了。如果衣服不太髒,那是連肥皂都省了的。

    小雅喜歡這樣洗衣服和被單,赤腳穿著木屐,挽起褲腿與衣袖,拿著板刷一下一下挨著排兒刷過去,不會漏掉一點兒,被單也就不會洗成花臉。洗起來很爽,很好玩。刷完了端起木盆嘩地潑一盆清水上去,刷洗的效果立竿見影,那被單不是一般的白淨!她本來很奇怪姨媽家的被裡子已經蓋得稀薄,為啥還能保持雪白的顏色,用洗衣板洗過一次以後她終於明白了:裝備和技術也是決定戰爭勝負的必要條件!

    而且她每次洗被單時,都能贏得井邊女人們的一致讚歎:「這新疆女孩就是能幹,多有力氣!」

    「小姑娘腿長得真好看!腰很細啊!」說話間唐家大姐會幫著在井裡打一桶水上來,李家阿婆會幫你抓住不下心溜下來的衣服。間或還會聽到毛家姐妹在公用灶披間喊:「新疆阿婆,水開了~」

    每次洗完衣服後她最喜歡的事情是和猴哥抬著大木盆到曬台上曬衣服。石庫門房子每個單元都有一個很大的曬台,姨媽家單元的曬台足有二十多平米。上面一排排的看似一樣的竹竿也都是各有主人的,如果用錯了或者是自家的不夠用了,一定要告知主人借用。因為上海那地方實在是太潮濕了一件衣服三兩天晾不干是很正常的。每當她洗完衣服,時不時有人會對她說:「小雅,你家竹竿夠用不啦?不夠用我這裡還有幾根空著的。」

    那衣服被單一件件晾好,看著它們請清爽爽的掛在竹竿上如萬國旗迎風飄揚的樣子很有趣。那時的上海,這樣的萬國旗飄滿無數弄堂,成為上海一景,連金嗓子周旋的歌裡都這樣唱:「這裡的早晨真自在,這裡的早晨真可愛,君不見萬國旗飄揚在曬台。」

    井邊的女人們,大多數時間都很和善。井邊的女人們,其實也很善良。

    市井小民,其實就是一群又一群這樣活生生地生活在井邊的女人們和她們的男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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