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我沒看出來。」阿姨用手摸摸賽虎的頭讓它安靜。
「哼,看來你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了?」男人聲色俱厲的嘶聲說著,阿姨淡淡微笑。
「好,算你狠!我們走著瞧!」他一拍桌子,賽虎終於忍不住低吼一聲衝他站立起來。如果不是有阿姨抓著它脖子,估計它就要撲過去了。
男人看這架勢不好,冷笑一聲抓起茶几上的信封站起來就走。嘴裡還小聲罵罵咧咧的,阿姨坐在沙發上動也不動,只不輕不重的說了聲:「你走好,別磕著。」
我跟著走出客廳看他出去把門光的一聲摔上。回來只見阿姨低頭不語,兩女兒悄悄從臥室出來看著她。賽虎安靜地臥在她身邊。
半天,她抬頭對倆女兒說:「最近你們少出去,出去帶著賽虎。千萬別去學校。」阿姨是學校醫務室的醫生。
大女兒輕輕問她:「媽,爸爸有消息了?」
她疲憊的搖搖頭,啥也沒說。
好幾天以後,兩女孩去食堂打飯,一會兒神色慌慌張張地跑回來說:「媽媽,不好了,食堂裡貼著爸爸和一個女人的照片,說爸爸和那個女的軋姘頭!」
阿姨臉色鐵青,嘶吼著說:「他們放屁!」
二女兒怯怯地說:「還有大字報,說你是大特務、女流氓,爸爸是反革命、老流氓,勞動改造還要耍流氓,腐蝕革命群眾。」
阿姨氣得木怔怔得說不出話,正在這時嘩啦一聲響,客廳的玻璃杯人砸碎了,賽虎一下撲到窗台上狂吠起來。外面一群小孩離得老遠大喊大叫:「老流氓、女流氓!養了兩個小流氓!」他們一遍遍喊得興高采烈,家裡三個女人哭得唏哩嘩啦。我和賽虎很無奈,只能守住窗戶,不讓他們靠近。
晚上,阿姨在燈下寫信,寫了很久。第二天她揣著信出門了。晚上回來披頭散髮嘴角流著血。
她每天似乎都在等待什麼,面對兩女兒關於父親的追問一言不發。那些小孩們每天依然在窗外無數遍大喊大叫:「老流氓、女流氓!養了兩個小流氓!」如果不是懼怕賽虎,估計她家的玻璃剩不下幾塊好的。
春天很快走了,一場大風把院子裡的杏花蘋果花一夜之間刮了個乾乾淨淨,第二天只見滿地粉紅慘白的花瓣遍地,隨著絮絮團團的楊花瞬間染得灰頭土臉,只有榆錢怡然自得的嫩綠,這家的三個女人沒誰為它們「感時花濺淚」,任憑外面的樹葉呼啦就撲拉成一大片濃綠。優雅的阿姨早已變得憔悴不堪,從她身上一點看不出春來春去的影子。
一天傍晚,她又是披頭散髮的回來,衣服都被撕爛了,手裡卻攥著一封皺巴巴的信。她頹然坐在沙發上,卻沒像往天一樣歇會兒就去洗臉、換衣服,而是慢慢抽出信紙一遍遍看著落淚。倆女兒一聲不敢吭,大女兒去打了盆熱水過來。二女兒擰了把熱毛巾遞給她。
她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晚飯也沒吃,那一大盆熱水早就涼冰冰的晾在那裡了,她還在看那封信。我站在她身後探頭看了無數次,一共兩張紙,還都只寫了半截子,真浪費!不知道有啥看頭?!
那如花似玉嬌滴滴的倆小姐早嚇得悄不吭聲鑽進自己臥室了,她們比小豬可差遠了。賽虎也臥在她腳下睡著了,我試探著跳到她腿上,見她沒反對,我就舔舔她臉頰的淚痕,鹹鹹的。唉,這狗年月,總是不讓好人開心。我睡了,在她膝頭。
一覺醒來,她還在發呆,連姿勢都沒變過。我抬頭衝她喵了一聲,跳下去朝她臥室跑去,一邊回頭召喚她。真實太不會愛惜自己了,該睡覺啦!
她看著我怪怪的笑了,那笑比哭還難看,疼得我心裡一哆嗦。我站在臥室門邊又喵了一大聲,她換了個正常的微笑端起大臉盆去廚房了。我當然也跟去了,沒準她想起什麼好吃的給我呢。賽虎抬頭,鄙夷地看著我,連窩都沒挪。
我耐心地蹲在廚房門口,等著她洗乾淨臉,又沒完沒了的洗腳擦身換衣服,我忽然有點害怕,覺得她表情怪怪的,嘴角不時抽搐出一絲獰笑,冷得滲人。我悄悄陪著她,不是在她蛻變蹭一下,提示我的存在,給她一點溫暖。
她終於端著一杯開水進臥室了,我和賽虎自然也跟進去。自從那次賽虎趕走了壞人,我們就有資格和她一起睡了。當然是我在床上賽虎在床下地毯上啦。
她很優雅地掀開女兒為她鋪好的被子,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小藥瓶,把裡面的藥片全倒在手心裡,好大一把啊,我湊上去聞聞,一點都不好聞,有一點點怪味道。她把手朝上一抬,笑著對我說:「這個不能吃。小饞貓!」
她這麼盈盈一笑的時候真好看。我乖乖往後退了一步,站在被角等她吃完藥睡好,我就可以高臥安睡了。
她把那些藥片在掌心撥弄了好半天,終於一下塞到嘴裡,喝了一大口水一仰脖嚥下去,然後又是第二口、第三口,一直把一杯水喝完,她撫胸坐著,又溫柔地看了我一眼,這一眼似乎有無盡的愛戀與哀傷。我想,如果來生我為人,一定要做個男人,娶她,愛她,保護她,不讓她受一絲一毫委屈。我可以帶她浪跡天涯,過最清寒的日子,努力抓老鼠給她吃,但絕不讓她受別人欺負,一點也不行!
她似乎讀懂我眼裡的意思,笑了,伸手撫摸我背上的毛,又幫我撓撓脖子下面的癢癢肉,我發出極端幸福的呼嚕聲,蜷起腳爪臥在她身邊。她躺下了,側身平靜地望著我,伸手關了床頭的檯燈。我看著她,她依然目光灼灼的看著我,我伸頭舔舔她的手心,把頭拱在她手心裡睡著了。
過來沒多久,我被怪異的震動鬧醒了。我跳起來看見她在床上痛苦的抽搐翻滾,嘴裡摸出難聞的味道。我大聲叫著,賽虎也早就站在床頭看著我們。見我大叫,它也發出低沉的吼叫。
黑夜裡我看見她嘴角吐出白沫,雙手痛苦的抓撓著,猛的一滾差點摔到床下。我大叫著向女兒們的臥室跑去,賽虎也發出狂吠。兩個女兒穿著睡衣披頭散髮跟我跑過來,只見賽虎扒在床邊用肩膀抵著她不讓她掉下床來。大女兒衝到床邊看了一眼對楞在門口的二女兒喊:「快打電話叫救護車!」
救護車來了,幾個穿白大褂的把她抬走了。兩女兒也跟著走了。我和賽虎在窗口看著汽車一溜煙開走。
第二天,中午。二女兒回來了,她帶著賽虎去食堂打飯,然後用一塊大毛巾包著飯盒走了。出了門她又回來,在廚房拿了兩個冷饅頭,掰了一小塊給我,剩下的都放在賽虎盆裡。
賽虎想跟她出去,她拍拍它,對我說:「你們都在家乖乖的,我去醫院陪媽媽。」
小豬的媽媽病了那麼久,我們當然知道醫院是幹啥的了。我們都很乖的蹲坐在門邊看她關門走掉。然後跑去窗口目送她。賽虎已經長得很高大,兩隻前爪很容易就搭在窗台上看著她越走越遠。
下午,那個壞男人又帶著一幫人來砸門,賽虎在裡面一陣狂吠,嚇得他們跑到單元門外面。一個人路過,他抓住人家問什麼,說了一陣就恨恨地走了。
第三天、第四天,很平安地過去了。
第四天晚上,阿姨被抬回來了。她臉色白得跟床單一樣,雙眼緊閉。穿白大褂的人把她往床上一扔就走了,兩個女兒飛了好大勁兒才把她弄得躺正,頭枕在枕頭上。
第二天,那男人帶著一大幫人又連喊帶叫的來了,也不敢進門,把帶來的一大卷寫得黑黑紅紅滿噹噹的大紙貼得滿樓道滿外牆都是。又在外面敲鑼打鼓的喊了一通什麼「大特務臭流氓自絕於人民死得狗屎不如」之類的話就走了。
兩個女兒照例嚇得花容失色、渾身哆嗦,連窗口都不敢去。只有我和賽虎從一個窗口到另一個窗口,堅決不許他們從窗戶進來或者把窗戶用紙糊住。幸虧有賽虎啊!不然你真不知道那些瘋子會幹出什麼來。
過了兩天,阿姨終於能坐起來了。我和賽虎幾乎寸步不離守護著她。
那天,她把兩個女兒叫到身邊,從抽屜裡拿出那封信來遞給她們。大女兒先看完,默默傳給二女兒,二女兒看完哭了。
「爸爸為什麼要和你離婚?那些照片都是真的?!」
「你們再看看著是不是你爸爸的筆跡?」阿姨滿懷希望的來回看兩個女兒。
兩女兒把兩頁紙來回的看了又看,咬著嘴角誰都不說話。
大女兒慢慢坐到媽媽身邊:「媽,我們怎麼辦?」
阿姨反而冷靜了。她臉色冷峻地說:「這些把戲我見得多了,他們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二女兒怯怯地說:「媽,你還相信爸爸嗎?」
「哦?那我沒看出來。」阿姨用手摸摸賽虎的頭讓它安靜。